褚半农
用糯米粉做的蒸糕,在上海郊区品种各有不同,如闵行颛桥有桶蒸糕,莘庄和松江九亭、泗泾地区有方糕等等。逢年过节,纸媒上与糕有关的文章会多起来,但一旦把做糕过程写下来,却常因涉及到一个方言特色动词的写法而时有差错。前不久,我还接到朋友电话,询问此字到底有没有。我回答有的。这个特色动词沪语音“壮”,写下来就是“焋”,做糕的过程称“焋糕”,我们从小一直听大人这样说。
我曾在某报刊发 《母亲“装”糕》一文中得知,嘉定农村春节也做这种糕,从叙述内容来看,做糕的用料、过程、方法以及使用的方言词语,都和我们这里相同,只是作者用了“装糕”一词。这里的“装糕”是“焋糕”的误写,明显是作者不知有“焋”这个动词,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以前也碰到过,完全可以理解。“焋”字是用于蒸做糯米粉糕的专用动词。以前我在用到这两个字时,也不知道“焋”字怎么写,字典上也查不到。想想用“装”字么,读音不完全相同,意思也不对;如写“蒸”么,又不能包括做糕全过程。后来因研究上海方言,我在阅读其他古代文献时,终于“捉”到了这个“焋”字,也感到我们先人用词之准确。
“焋”字是个十足的古字,按照《康熙字典》 引明代梅膺祚 《字汇》 释义,可以得知“焋”的词义是“熏蒸也,今炊粉餈 (糍) 谓之焋糕”。“焋”字就是为做糕全过程“定制”的一个特色动词,读音对,释义也对,几百年过去了,还是这样;或者说,这个语境下的“焋”字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了我们这一代,但除拙著 《莘庄方言》 《上海西南方言词典》 外,其他方言词典都漏收这个常用动词。
焋糕还连带出另一个特色动词。因焋糕要用糯米粉,在正式“焋”之前,粉里要加糖水后并不停地揉搓。这个过程官话称“和”,如“和面”,方言中另有个特色动词:溲。因为是为“焋糕”,所以也称“溲粉”“溲糕粉”,而“和面”称“溲面”。糕粉“溲”得好不好,会直接影响到糕的质量。我记得过去母亲每年焋糕前,都要花好多时间来“溲糕粉”,整个过程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丝不苟。“溲”字在 《康熙字典》 中有个义项是“水调粉面也”,完全同“溲粉”“溲糕粉”相符。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朝,苏州人顾野王曾编过我国第一部以楷书为主体的字典 《玉篇》,《康熙字典》 中“溲”的那个释义,就是引自 《玉篇》 一书,比“焋”字的出处还要早八百多年,又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古字。民国 《嘉定县续志》、民国《宝山县再续志》 等地方志中也记有这个义项的“溲”字,并附例句,表明其流传有序。如再上溯,还可从 《齐民要术》 找到例句:(切面粥)“刚溲面,揉令熟”(中华书局1956版第151页),1935年苏州人陆基收集编纂的 《苏州同音常用字汇》 中,也收有“溲粉”。(丁邦新 《一百年前的苏州话》 第105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今天使用的上海方言,成分组成非常复杂,这是历史发展造成的。有些读音,我们今天感到怪异,可能恰恰是古代读音的遗存,如浦东的姚家浜,原名王家浜,而王字读如yáng,就是古音,宋初徐铉校定 《说文解字》 时明确记为雨方切,即yáng。有些词语,因生活中常用而习以为常,可它们来自古汉语。大家熟知的 《孟子》 中有“授受不亲”,其中“授”“受”两个动词在松江府原住民方言中至今常用,且同音同义。在流传过程中,某些读音和词语在有些地方消失了,却保留在沪 (吴) 语中,尤其在农村方言中保存得更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珍贵遗产,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资源。“焋”“溲”两个特色动词,从文献记载看,当年流传的地域范围要比现在大得多。在上海农村方言中现在还一直在使用,只不知是否还保存在苏州方言中,因为语言学家李荣主编的 《苏州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中没有“焋”“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