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在这个繁华而迷茫的世界上,我们这些带着执念
尚在生活的人,需要家乡的歌来将我们安慰。
在这个通过网络,音乐唾手可得的年代,我还顽固地保持着用车载音响听CD的习惯。运气不错的是,在唱片业彻底成为败狗之前,我已攒下了好几箱碟片,其中不少都是黑胶,这让我就像一只秋谷贮满的田鼠,可冬眠在从前的歌里。我每个月回老家去闭关,动力在哪里? 乡下的朝霞与星空? 深巷里的鸡鸣与狗吠? 跑步的树堤? 在二楼书房里,听早中晚捧碗吃饭的乡亲们在楼下的闲谈? 当然都是有的。我还特别喜欢,由武汉到孝感,在汉十高速上东西往返一二个小时的车程,车如游龙,歌如惊鸿,由严凤英到窦唯,由阿炳到北京天使合唱团,醒来的田鼠享受它的音乐饕餮宴,窗外的世界在互联互通,狂飙突进,追得上吗? 无所谓。数百张碟片里,我最喜欢的可能是王应良兄送我的 《浠水民歌》 吧。
大概是十几年前,我被一份故事杂志拉去做主编,这对当日满脑子卡夫卡叶芝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的飞廉兄,算不上好差事。但工作之道,不就是克己复礼以为仁吗? 我也学着去了解中等文化程度的城乡读者的口味,去学写口语体的市井故事,去访问县市文化馆的故事家们,拜码头,求指教。我去得最勤的地方,是黄州市下的浠水县,常常一个人开着之前我的老凯越,国道省道县道,朝着东南方的大别山,沿着蕲河边的公路,六七个小时,才能拐进熙熙攘攘的县城。蕲河清流缓缓,堤岸上白杨历历,我知道这就是苏轼在他的《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里提到的河:“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沙路铺成了柏油路,坑坑洼洼并不好走,布谷鸟还在翠绿树丛里长吟,只是大别山中的春兰蕙兰已经很难挖到了吧! 蕲河与我家乡的小澴河一样,也是往西流的,它的小小逆袭,曾给种粟吃肉、写字作文、姑妄说鬼、闷闷避世的苏轼君以莫大安慰。
我们仿效 《故事会》 何承伟老师的办法,办了一个故事沙龙,由县电视台的王应良老师主持,他与夫人程小成,都是当地有名的作家。沙龙有一点像故事的孵化器。我们坐在县文联的会议室里,听来自不同行业的作者们讲故事,好像是由生活里面,去淘洗金粒,再将这些金粒熔炼锻打成器物与首饰,活色生香,曲折有致,醒人耳目。这些由田野乡镇里分泌出来的小作品,赋予我的新杂志以特别的风味,于我自己,当然也是很好的写作的练习,故事与风土,从前其实并不在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士、硕士、博士……的眼眶里。我由一个一个凝聚成形的浠水故事里,好像也在慢慢变成一个浠水人,能够跟闻一多、徐复观们攀上同乡的交情。沙龙之外,也会去游山玩水。浠水县的名胜是三角山,远远看去像搁毛笔的笔架,所以也有“笔架山”的说法。有一次,山中走到汗水淋漓,大家在崖前休息。应良兄提议唱歌,唱么歌,唱山歌,市作协的何存中老师,县文化馆的叶小青老师,还有应良兄,三个人合唱由叶老师采集到的民歌:“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人解忧愁。三天不把歌来唱,三岁的伢儿白了头。千万莫把古人丢。清早起来事儿多,先刷瓢儿后刷锅。掌柜回来要吃饭,细伢醒了摇摇窠。哪有那工夫唱山歌?”春阳煦煦,远处蕲河如带,三个中年男人,粗声大嗓,用鄂东的耿直方言,在青松下唱歌。艺术不仅在典籍与庙堂,也在口头与民间。三岁的孩子需要谣曲学话,灶屋里忙碌的主妇,也得靠歌声来宽解她的烦忧。文艺自有传统,在生活之流中的坚持,也特别可贵。他们的合唱,好像东南风觌面吹来,令我遍体清凉。对的,这是我的领悟时刻,感谢三位老师像禅宗里的老师父一声断喝,分开飞廉顶门八片骨,迎面泼盆雪水来。此地离黄梅县的四祖寺五祖寺,果真不远。
由三角山下来,应良兄送碟片给我,他们自己制作的民歌CD,《山歌本是古人留》 在第一首。我反复听,碟片被唱片机磨坏,劳烦应良兄又寄了好几次。我唱歌的本领,基本上是零,也能够跟着大伙哼完 《我的祖国》,加上大学里妻子花一个多月教我学会刘德华的 《像我这样的朋友》 去KTV凑数,这个浠水的歌应是第三首。我也许是想象着,有一天能够跟应良兄他们,组成四人组,在艳阳天短松冈,再来一次小合唱吧。碟片里,我没学会,但耳熟能详的,还有几首。一是 《黄鸡公儿尾巴妥》,歌词是:“黄鸡公儿尾巴妥,三岁的伢儿会唱歌,不是爷娘教的歌,自己聪明叼来的歌。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与竹子一般长呢。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正是苏轼“休将白发唱黄鸡”中黄鸡的子孙。六七月份的盛夏,小公鸡长出了尾翎,会打鸣,会朝母鸡身上跳,屋前的竹子也由笋变竿往上蹿,公鸡长大,多半是挨上一刀,竹子长大,做成扁担,由青芒挑到沉紫,摇窠里的孩子? 终究会成为做“屋梁”的闰土吧,失去小公鸡尾翎上奇丽的光芒,失去青青子竹的粉莹,成为人家的爷娘。但又有什么要紧,生命中的忧伤与宇宙的灵气,会隐秘地降临到新生的孩童身上。跟闽南民歌 《西北雨直直落》、俄罗斯民歌 《啊,顿河》 一样,我对这支摇篮曲百听不厌,它是世界级的歌。
还有一首歌,是唱给八十余年前,活跃在大别山中的红军的:“睡到夜更深,门口在过兵,又不要茶水,又不喊百姓,只听脚步响,不见人做声。伢们不要怕,这是红四军,姑娘快起来呀,门前点盏灯,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生动的白描,来写彼时星月夜里,一群农民士兵夜行的景象,他们由乡村里来,带着农民的希望去战斗,自会得到妇孺格外的关切。这首歌获过奖,好听! 我常常一边听,一边想到那些与我祖父一辈的大别山青年,殒身在民族与国家的战争里,“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为日下这个繁华盛世的到来肝脑涂地,我会在车窗下泪目。
还喜欢一首歌,也抄出来,它喜气洋洋的,适合元宵节的巡游里,由一个男人在划旱船时扶着船杆唱:“正月里来是新春,王母娘娘做寿辰。打散了蟠桃会,八仙啦出东门。二月里来是花朝,空中来了孙老猴,偷吃了瓜桃梨,惹出了大祸临头。三月里来是清明,空中来了吕洞宾,手握着三星剑啦,上拜呀观世音。四月里来麦刁儿黄,空中来了何仙姑,手拿铁舀子,舀干了洞庭湖……”《西游记》可能的作者吴承恩,当年就在浠水县隔壁的蕲春荆王府做过纪善,这首歌的诞生恐怕比定本的 《西游记》 要早,里面讲到大闹蟠桃会的,是八仙,而且被称之为“孙老猴”的孙悟空,说不定就名列这八仙之中,女神何仙姑手里的标配,也不是莲花,而是一只漏勺,她与其他道爷们一起胡闹,将洞庭湖舀干了,湖里的龙王怎么办,钱塘君柳毅他们会与他们约架吧! 我喜欢歌中的油滑、嬉戏、精力无限,好像在描画那些乍学手艺走南闯北的乡村青年。我听着这首歌,特别为自己的绿林记系列,写了一篇 《龙宫记》,讲的就是八位青年工匠去洞庭湖里,修建龙宫的故事,这是我自己最心水的小说啊!
CD里其他的歌也是好听的,“姐儿门前一棵槐,脚踏槐树望郎来,要问女儿你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不好说的是望郎来”,“双手洗得白如霜,欠死了几多的少年郎”,“没有我的郎啊,哪来的儿和女”,少女思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蹋地呼天”,古往今来皆有之。不知道苏轼在“敲门试问野人家”的路途,有没有听过这些下里巴人的歌,但出生于下巴河镇的闻一多一定是听过的。我读过红烛诗人一首题名 《大暑》 的诗:“……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了! /燕儿坐在桁梁上头讲话了,/科头赤脚的村家女,/门前叫道卖莲蓬,/青蛙闹在画堂西,青蛙闹在画堂东……/今天不回家辜负了稻香风。”写的不仅是故园的风情,诗中的节拍与步调,也是由家乡的谣曲里化来的吧!
杂志业凋零,去年我转调到高校教写作课,由编辑的职业转向研究,多受益于闻一多先生的神话学。研读他的全集时,我常常感慨,大别山家乡,云梦泽故地,它发育出来的文明的精血,早已浸透了我们的身体。神话、歌、诗,不会随着我们肉身的瓦解而消亡,它自会重新去物色能唱歌的灵醒的“三岁的伢儿”。上月我看学生作业,读到李欣朋同学的散文,她是由浠水考上学来的。欣朋同学怀念母校刚去世的语文老师,老师的笔名叫“成尘”,年前因心脏病骤然去世,是一位女诗人。我提议欣朋同学努力整理她亦师亦友的恩师的诗集,前几天她将电子初稿传给我看。这位喜欢里尔克与普拉斯的女诗人其实已经吟出了她的天鹅之歌:“我说,春天本无意撩起山色/它一定单单是来看看/这个人间还需不需要安慰/但愿我懂得这朵时间的玫瑰/我安坐其中,我已不相信眼泪……”(成尘 《我说,春天》)
大别山母亲! 在这个繁华而迷茫的世界上,我们这些带着执念尚在生活的人,需要家乡的歌来将我们安慰,需要那些在家乡的田野与市井里,经由热血与眼泪的浇灌,绽放的“时间的玫瑰”。它们会像“门前点着的灯”,指引我们不至于迷失在现世与网络的迷宫里。
2016.12.31.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