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路
巷,是时光留下的身段。巷,是过客曾经的逆旅。
巷在上海,也叫弄堂。但我喜欢叫“巷”,因为更有文学味。两排房屋,门对门,窗对窗;中间的小路,既飘过运蹇时乖之际的怨声,也亮过春和景明时节的暖色。木门,铁门,“咔嗒”一声打开,走出儒雅的身影;方窗,长窗,“吱呀”一声推开,露出青春的脸庞。
近日,我有事路过一条巷子,这是我从童年到成年,住了近三十年的地方。虽然我早已搬走,却对旧地有着眷恋。
“喂,里面已经没有人住了!”巷口有人提醒我。
我的惊愣,此刻是满满地溢出在脸上了。巷子造于辛亥革命前后,属于英式联排里弄建筑,都说有保留价值。不料,还是免不了,动迁了。
往日热闹的里弄,现在成了空巷,门窗封的封,关的关。唯有建筑依旧:墙面呈淡淡的橘红色,券心石嵌在壁柱上面,屋顶是瓦片叠成的斜坡,坡上立着老虎窗,像一只只蹲踞着的、张开大嘴的兽。
巷子的地面,印有我童年的足迹。那时是解放初,一整个地面,坑坑洼洼,正好让我们小孩子打玻璃弹子。打“堂弹”,必须在一个坑内,越出坑界,就算输的。后来地面填平了,游戏也变成“造房子”、“老鹰抓小鸡”了。偶尔有盲人老者走进来,兜销小商品。他身上斜挂布袋,袋里鼓鼓囊囊,一手搭在他老婆的肩上,张开喉咙,沙哑地叫道———
“各位老太太小姐,各位大先生少爷,看我伲瞎子苦恼,帮我伲瞎子买点啊。汏衣裳板刷、马桶甩洗,阔条子刨花、老鼠夹子……”
他老婆也附和道———“买点啊! 买点啊! 看我伲瞎子苦恼,买点啊!”
这时,有不少居民走过去,多多少少,买一点,出于需要,也出于同情。世风纯良,人情不薄,让我感动。多年后,我把它作为一个盲人的梦,写入了长篇小说———《三教九流》。
沿着巷子,缓步走。对了,38号底楼,当年是幼儿园,我母亲在此当过教师。门前,曾有一块水泥地,长方形的,专供幼儿们游戏。母亲慈祥,耐心,教育方面有一套。做个好老师,是她平生的梦。
走过去三个门牌号,门口一块牌子———“创造社出版部旧址”,静静地挂着。学生时代,我读郭沫若自传,他写道:创造社出版部设在北四川路麦拿里。呵! 麦拿里不就是我住的这条巷子么? 在几号呢? 我无从稽考。十多年前,我读到消息:在41号。区政府将它归入历史遗址,作为纪念地点,挂牌保护。创造社,“五四”文学精神的火山喷发口! 多少激情澎湃的作品,都是通过一本本书和刊物———这个出版部编辑的———流向了世界。1928年1月,出版部迁到麦拿里41号。有人说:“创造社的一班人,个个都带有浪漫的气质,不大高兴亲身实务。”而出版部的小伙计们,都是认认真真的实干家,受到郭沫若称赞。是啊,既有翱翔云端的瑰丽文思,又有脚踏实地的编务工作,创造社的“文学梦”才插上羽翼,腾飞了,腾飞了。有一天,张资平、郑伯奇和王独清,还在41号的二楼,与小伙计们开常务会议。他们谈了些什么? 此刻,我抬头,朝二楼仰望,真想拾掇当年会议的花絮。
这条巷子,专家学者多,每个人的梦里,都系着文化的彩绸。当年,5号姓张的数学教授,缓缓走在巷子里,他在思索哪道数学难题呢?27号姓鲍的翻译家,倚在二楼窗口,向我微笑,他新出了什么译著呢?9号姓刘的书法家,带我去他家,看他挥毫。对了,他就是刘一闻,兀兀穷年,终成高手,在当今书坛,笔势纵放,别树一帜。
再走过去,是块空地。25号原先就在这里,可惜现在已拆掉了。这里以往居住的主人———褚辅成,有着一腔“报国梦”: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有他;与秋瑾在嘉兴密商反清起义,有他;参加辛亥革命,光复浙江,南下护法,有他;1932年冒死掩护被日寇通缉的韩国抗日志士金九,有他;抗日救亡,创建九三学社,有他;1945年7月赴延安访问,商讨国是,有他。我1952年搬进23号时,25号的这位长者,已于四年前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重申了昔日的梦:“余早读儒书,志存报国,五十年来,无敢间息……所期爱国之士,至诚团结,共图国是,永奠邦基。”
褚辅成的遗物,有不少放在对面2号。2号住着他的儿子褚凤仪。褚凤仪是有名的统计学家,上海财经学院副院长。他身材丰实,腋下常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走起路来,极有绅士风范,每一步都差不多长短,好像事先统计过似的。有时,2号的门会悄悄打开,里面站着一个外国老太太,愣愣地看外面世界。黑黑的门洞,白而瘦的脸,蓝而亮的眼,高高的鼻梁骨,把我吓一跳! 她就是褚凤仪的德籍犹太夫人,人称“褚伯母”。褚伯母年轻时的好梦,被德国法西斯击得粉碎,于是跟随褚凤仪来到上海,教外语,续写人生的梦。平日里,据说她脾气有点刻板,约好三个人上门,去了四个人,她会不高兴。我倒以为,这是犹太人的认真所致。犹太民族智慧高,成就大,与处世认真分不开。所以她的外语教学质量,你可以放心的,三笔组成的字母,绝对不允许你写成四笔。2号门前,有四株冬青。从春鸟啁啾,到冬风凛冽,我常在树外面的空地上打太极拳。褚伯母偶尔也会观看,手挥两下,表示出对太极的好奇。
后来,褚凤仪去世了。再后来,褚伯母也走了。褚辅成的遗物被拉走了。网上说:“运输工人不知道这些资料的价值,所以纸片撒满一地,其中,就有秋瑾、蒋介石写给褚辅成的信。”
纸片撒了,史料散了,人影褪去了,声音沉寂了。人间事,世上人,终归留不住的。唯有夕阳落下时,各家厨房里,曾经散逸出的饭菜香味,仍丝丝缕缕,飘在我的梦中。
旧户已然撤空,新梦即将起笔,色彩会变,韵脚依然。有记忆、有梦的季节,世界不会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