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与钱锺书先生在一起°
“老”与“死”是不同的,“病是外加的,临时性的,不论久病、多病,可以治愈。‘老’却是自身的,是生命日渐萎弱,以至熄灭。老人就是dying的人,慢吞吞,一面死,一面还能品味死的感受。”———高龄去世的杨绛先生,为我们留下很多宝贵的精神遗产,其中对生命与死亡,她都有自己独特智慧的形容。
本文作者吴学昭先生,为杨绛先生生前好友,亦是杨绛先生遗嘱执行人之一,她的这篇“先生回家纪事”,记录了杨绛先生“回家”之前,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鲜为人知的内容,非常珍贵。
该文已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 《杨绛:永远的女先生》,不日将与读者见面。
笔会获得吴学昭先生和人文社授权,率先刊出此文,以飨读者。有删编。———编 者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2016年5月24日下午,我去协和医院看望杨绛先生,万没想到这竟是与老人的最后一见!
因为有些日子未去探视,保姆小吴见我走近病床,趴着杨先生的耳朵说:“吴阿姨来了!”久久闭目养神的杨先生,此刻竟睁大眼睛看我好一会儿,嘴角微微上翘,似有笑意,居然还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地嘟囔了一句,隔着氧气面罩,听不很清,意思应该是“我都嘱咐过了……”我从未见过杨先生如此虚弱,心上酸楚,强忍住几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答说:“您放心! 好好休息。”杨先生已没有气力再说点什么,以眼神表示会意,随即又闭上了双眼。据一直守候在杨先生身旁悉心照顾的保姆和护工说,此后到“走”,杨先生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不久,杨先生的侄媳和外甥女也来探望。内科主任及主管大夫请我们到会议室,介绍了杨先生病情,说她目前大致稳定,但已极度虚弱,随时有意外发生的可能。我还是那句老话:即使发生意外,请勿进行抢救。这是杨绛先生反复交代过的,她愿最后走得快速平静,不折腾,也不浪费医疗资源。
杨先生的身子暖暖的,手足却凉。小吴和护工不断摩挲杨先生的手臂使它热乎,又用热水为杨先生泡脚生暖。她静静躺着,乖乖地听任她们摆布不做声。
我时时盯着监测仪,不祥之感突如其来。时已晚上8点多钟,大大超过了探视时间,可我还想在杨先生身边多待一会儿。后来经不住传达室同志的一再催促,才依依不舍离开。他们为等候我们交还探视证、取回身份证,已耽误下班好几个时辰了。
当日午夜时分,医院来电报告杨先生病危。我和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项目部部长池净、杨绛先生遗嘱的另一执行人周晓红,以及杨先生所在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陈众议所长,从京城的四面八方急急奔往协和,一心想着亲送杨先生最后一程。但待我们到达病房,杨先生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是2016年5月25日凌晨1:30。所幸老人临走没有受罪,有如睡梦中渐渐离去。
方经洗面、净身、换衣的杨先生,面容安详,神情慈和,就跟睡着了一样。协和医院的值班副院长、值班医师、护士长、护士同志,与我们一起向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深深鞠躬道别。我们谢过了连日来为治疗护理杨先生辛勤劳累的医护人员,缓步推送杨先生去太平间安放。
杨绛先生遗嘱交代:她走后,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讣告在遗体火化后公布。对于杨绛先生这样一位深为读者喜爱的作家、一位大众关心的名人,如此执行遗嘱难度很大,首先媒体一关就不好过。幸亏周晓红同志和我,作为杨绛先生的遗嘱执行人,在杨先生病势危重之际,已将杨先生丧事从简的嘱咐报告国务院有关负责同志,恳请领导知照有关单位打破惯例,遵照杨先生的意愿丧事从简办理。后来丧事办理顺利,一如杨先生所愿,实与领导的理解和大力支持有关。
2016年5月27日清晨,协和医院的告别室绿植环绕,肃穆简朴。没有花圈花篮,也没张挂横幅挽联,人们的哀悼惜别之情,全深藏心底。杨绛先生静卧在花木丛中,等待起灵。她身穿家常衣服,外面套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访西欧时穿的深色羊绒大衣,颈围一方黑白相间的小花格丝巾,素雅大方。这都是按杨先生生前嘱咐穿戴的,她不让添置任何衣物。化了淡妆的杨先生,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细眉高扬,神采不减生前,只是她睡得太熟,再也醒不过来。
尽管没有通知,许多同志还是赶来送别杨先生。这里没有前呼后拥,也无嘈杂喧哗,人人都轻手轻脚,生怕把睡梦中的杨绛先生闹醒。
起灵前,众至亲友好行礼如仪,将白色的玫瑰花瓣撒在杨先生覆盖的白被单上。我和周晓红等乘坐灵车陪伴杨先生去八宝山,陈众议所长留下向媒体发布讣告。
从讣告看,杨绛先生生前对身后所有重要事项,已一一安排妥帖;与众不同的是,这一讣告居然经杨先生本人看过,并交代遗嘱执行人,讣告要待她遗体火化后方公布。
杨先生那种“向死而生”的坦然,对身后事安排考虑的睿智、周到、理性,往往使我感到吃惊和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