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
对于年老衰迈、死亡病痛这类话题,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不喜欢也不愿多提,杨先生却不忌讳,不但谈论,且思考琢磨,体会多多。我就听杨先生说过“病”与“老”不同:她以为“病是外加的,临时性的,不论久病、多病,可以治愈。‘老’却是自身的,是生命日渐萎弱,以至熄灭;是慢吞吞地死。死是老的perfecttense;老是死的 presentparticiple,dying也。老人就是 dying 的人,慢吞吞,一面死,一面还能品味死的感受”。
杨先生自嘲当了十多年“未亡人”和“钱 (锺书) 办 (公室)”光杆司令,已又老又病又累! 可是她无论读书、作文、处事怎样忙个不停,永远都那么有条有理,从容不迫。
同住南沙沟小区的老人一批批走了,杨先生也等着动身;只是她一面干活儿一面等,不让时光白白流过。
为保持脚力,每天“下楼走走”的步数,从2008年的7000步渐减为5000步、3000步,由健步而变成慢慢儿一步步走;哪怕不再下楼,退到屋里也“鱼游千里”,坚持走步不偷懒。
日复一日的“八段锦”早课,2016年春因病住院才停做。“十趾抓地”还能站稳;“两手托天”仍有顶天立地之感;“摇头摆尾”勉强蹲下;“两手攀足”做不到就弯弯腰;“两手按地”则只能离地两三寸了。
毛笔练字,尽量像老师指导的那样,“指实、掌虚、腕灵、肘松、力透纸背”,少有间断。只是习字时间,已由原来的每天90分钟步步缩减为60、30、20分钟,直到后来无力悬腕握笔。
杨先生这“钱办”司令真是当得十分辛苦,成绩也斐然可观。
《钱锺书集》 出了,《宋诗纪事补正》 《宋诗纪事补订》 出了,《钱锺书英文文集》 出了,《围城》 汉英对照本出了,尤令人惊讶的是,包括 《容安馆札记》 (3巨册)、《中文笔记》 (20巨册)、《外文笔记》 (48巨册) 在内皇皇71巨册的《钱锺书手稿集》,竟于杨先生生前全部出齐! 很难想象,杨先生为此倾注了多少心血。以上每部作品,不论中英文,杨先生都亲自作序,寄予深情。
杨先生在忙活钱著出版的同时,不忘自己一向爱好的翻译和写作。她怀着丧夫失女的无比悲痛翻译柏拉图的 《斐多》,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斐多》出版后,杨先生私下说,她原来倒没想深究灵魂死不死,而更想弄清“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如今不是仍在讲“真、善、美”吗,是非好恶之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呢?
《走到人生边上》 则写得不那么顺当,有过周折,颇费心思。听杨先生说,此作起意于她九十四岁那年,立春之前,小病住院。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左思右想,要对几个朋友“人死烛灭”“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的一致信念来个质疑。
没想到一质疑,便引发了许许多多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从未想过,有些还是经常想的,只是不求甚解,糊里糊涂留在心上。糊涂思想清理一番,已不容易,要一个个问题想通,就更难了。不料问题越想越多,好似黑夜走入布满乱石的深山僻径,磕绊跌撞,没处求教! 自忖这回只好半途而废了,但是念头愈转愈有意味,只是像转螺丝钉,转得愈深愈吃力;放下不甘心,不放又年老精力不足。正像 《堂吉诃德》 里丢了官的桑丘,跌入泥坑,看见前面的光亮却走不过去,听到主人的呼喊又爬不起来!
杨先生说:“我挣扎,这么想想,那么想想,思索了整整两年六个月,才把自以为想通的问题,像小姑娘穿珠子般穿成一串。我又添上十四篇长短不一的注释,写成了这本不在行的自说自话。”她为台湾出版此书的繁体字本写道:“我这薄薄一本小书,是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讲理论,不谈学问,只是和亲近的人说说心上话、家常话。我说的有理没理,是错是对,还请亲爱的读者批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