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九月三日,傅雷先生和夫人朱梅馥在宅院中丢下了美丽的花,遗书里留下了平实的话,告别了不美不平的人世。
父亲沈仲章是傅家常客,我从小就听熟了“傅雷”的名字。此刻我搜索儿时对傅雷伯伯的印象,想起三件事。
前两件,都与花有关。
第一件发生于我记事不久。那天父亲去傅雷伯伯家,彻夜不归。我等父亲讲床头故事哄我睡觉,等啊等,不时看钟,过了半夜还抗拒着瞌睡,好久、好久……好困、好困…… 如今早忘了那晚是怎么想傅伯伯的,料想不会有好感。第二天一清早父亲回家,对我大“吹”目睹“昙花一现”。那岁数的我不识字,耳闻了这条成语,至今还没机会使用。
第二件发生时我“懂事了”,大人做什么,我常有资格插插手。有次父亲从傅雷伯伯那里拿回几盆玫瑰,搁在我家那张黑色大餐桌上,左摆右摆,选取角度为“模特”们拍“肖像”。三个孩子各司其职:哥哥姐姐扯着大毛巾作背景,变换各种色调,比较不同搭配。我的任务是拿一支小滴管,往花瓣上点“露珠”。再跟着镜头转,闭上一只眼,睁着另一只眼,用手指构成“取景框”,左瞄右瞄,“瞎”出主意。我家还有不少褪了色的彩色幻灯片,其中有几张玫瑰,吃不准是不是傅家花卉的“遗容”。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白相”摄影还远远谈不上普及,自己家里放印彩色照片更是件稀罕事。我有时被允许钻进暗房,踮起脚来眼睛才高出桌面,看着冲洗盆里的白色相纸,一点儿一点儿泛出“形形色色”,像是“变戏法”。这会儿我使劲儿回想,从脑中的“冲洗盆”里,一点儿一点儿重新“显影”的,竟是花的姿态! 那金枝玉叶我叫不出名儿,而我对拍摄花卉的最早记忆,就是父亲在傅伯伯家守了个通宵。从桌子高度推算我的大小、事件先后……会不会就是那“红颜薄命”? 久仰昙花大名,却未曾幸会花颜。谷歌一查,果然!
再说第三件,与“话”有关。“话”外加了引号,因为不能断定是否傅雷伯伯亲口说的话。
那时,中学年龄的哥哥姐姐有时带回家一些翻译小说。那些民间流传的书,吸引了太多年轻人排队争看。每本书传到每个“借户”手里,顶多留三天。往往一本书到了我家,哥哥姐姐两人瓜分借期,轮班在光天化日之下拜读。我小学生过不了明路碰禁书,晚上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看。但凡白天某段时间,兄姐都出门,我就当着父亲的面,摘抄老外“语录”。
父亲瞥见孩子们在看巴尔扎克,料定是傅雷翻译的。随口泄露道,傅雷说中国只有一个半翻译家。“一个是谁?”我当然好奇。“他自己。”父亲答。“半个呢?”“其他所有人加起来。”
记得父亲的语气显示,他觉得傅雷先生能这么说。父亲的法语,仅次于他的英语,也曾经应用自如,二战前翻译过马伯乐的学术著作,二战时与戴望舒和马尔蒂夫人在香港“木屋”海阔天空神聊……
不清楚父亲传播“傅氏说”的那刻,晓不晓得老友夫妇已经“自绝于人民”,火化成灰,无口分辩。那阵子我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亲朋好友不敢往来,不闻老死。但是,如果朱人秀或者别的遗嘱执行者,依 《傅雷遗书》委托,归还那个“沈仲章托代修奥米加自动男手表”,父亲应该明白怎么回事。我不甚了了谁死谁活,只佩服那位养花弄草的傅伯伯,文笔这么好,口气这么大! 从此“刮目相看”,可惜无缘再见。
长大以后听说,巴金评论,全中国的法语翻译一共有两个,傅雷是一个,巴金自己是半个,剩下其他所有人加起来算半个。最近又听说其他名人也有类似言辞,限于别的语种。
我想,忽略了语种这个限制范围,多半是我的记忆失误,只是傅雷这个名字,我不至于弄错。但弄不清最初这“大话”是怎么“出笼”的,父亲是听传闻还是亲闻。这些名人都是傅雷的朋友,我父亲也认识,但估计是与共同朋友偶尔一起聚会,没有像与傅雷先生那么熟。而我呢,唯恐傅雷伯伯涉嫌“自大”,几十年来“为尊者隐”。没想到,这个说法在外面有多个版本流传,不知道是谁戴了谁的冠。
其他人是否真的说过那样的话,或是套用了曾经有过的句式,一时无法核证。我倒有机会问了一位熟悉巴金的人,回答巴金低调,不会这么说,应该是他人口气。总之,都是传闻不可靠。
傅雷以“傲”闻名,不怕得罪人,把这话“栽”到他身上较难“抵赖”。但理解“夸口”得分析语境,否则容易“断章取义”。(是的,我一向认为,说话时的环境,比如对谁说、接谁的口、双方都明白的特指……也是“出口成章”的一部分。) 如果是父亲直线“单传”,我反而会相信,因为父亲编不出也没必要编出这样的“大话”。如今这个“流行”说法被塞入多人之口,我无法考证源流,先假定父亲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有可能“以讹传讹”。
我忐忑许久,不知若把我的“再传”公布于众,傅雷伯伯会怎么想,我父亲会怎么想,人们又会怎么想。想来想去,就我个人而言,不觉得这“大话”伤何大雅。我欣赏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就是 《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的实在话:“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现实,我脑筋里的回忆也是一个现实,一个存在形式不同的现实。”我还是把“我脑筋里的回忆”如实记下,是不是现实,甚至成不成得了现实,都在造物主把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