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昌龙是我杨浦中学高中67届同学。我们1964年进高中，我在3班，他在4班。昌龙是我邻居，我住鞍山四村，他住鞍山五村，中间隔着一条阜新路。大约1967年下半年，闹了一阵子的学校开始复课了。我们原来都是逍遥派，喜欢读点书，写些东西，大家一起在学校办一张油印小报。我喜欢美术，刻各种图案，刻钢板的铁笔很尖，稍不当心，刻好的蜡纸去油印，身上的绿军装会露出一丝丝白色。我们就一起埋头研究，把尖的铁笔头磨圆。仿宋体文字由68届高中的张俊中同学刻。1969年初，张俊中去黑龙江逊克县插队。昌龙、张俊中、我，都非常留恋学生生活。一天上午，从学校走廊经过，正好于漪老师在上课，我们一起把耳朵贴在教室的后门门板，听了我们中学的最后一堂课。我和昌龙，还有初中部的两个同学送张俊中去黑龙江插队落户，大家在校园里拍了照。那时，我们已经工作了。我做木匠，手指被锯子锯伤，就拿一支刚开的迎春花挡住裹伤口的纱布。大家还在外白渡桥的中间拍了合影，那时桥上往来车很少很少的。后来，张俊中在逊克做了老师，再后来他不幸淹死在滚滚的黑龙江里，我们都很难过。

昌龙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被分配留在上海，在宝山的吴淞副食品公司工作，路程非常远，每天凌晨就得上班。我俩经常在晚饭后，肩并肩地在两个新村之间的阜新路上没有目的地走，诉说着彼此的工作，还有读的书。有时我到他家去，昌龙的妈妈一头白发，说话很温柔，一开口就是“时安啊，侬蛮好口伐……”。有时我去找昌龙，他没下班，他妈妈就和我拉些家常，还让我吃着饭，等他。他妈特别爱干净，做的小菜清清爽爽，青是青，白是白。

青春很寂寞，有了一个朋友，就有了暖意，我们说的最多的是对国家未来的担忧。一个晚上过去了，第二天，许多话就被埋在了心底。后来，昌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我很担心，他把我的话说出去，结果他的麻烦结束了，我什么事也没有。我知道，昌龙是一个可靠的可以交心的同学。那时，我不知从哪里抄了一句“托尔斯泰的话”：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托尔斯泰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在哪说的？　青春总是那么多愁善感，昌龙，比我尤甚。后来我才知道，他居住的鞍山五村原来住的是宝山县和市公安局的领导干部。他父亲是一九三八年的老革命，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遣返回了乡下。昌龙一直记得父亲当时的严峻脸色，家庭生活从此蒙上了一层阴影，母亲和他相依为命。再加上他为了工作起早摸黑，真的是很累很累的。我就不断用那句“托尔斯泰的话”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晚上我们边走边谈，夜色很黑。有时有银色的月光毫不吝啬地铺满笔直前行的柏油马路，行道树宽大的叶片在晚风中摇曳，路灯下是我们一会长一会儿短的影子。也有时候，满天阴云，没有一点星星，只有昏暗的路灯，依稀明灭。

昌龙也时常到我家来，总看见我埋头在15支光的微弱电灯光下抄那些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书。大部分书都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破破烂烂的。夏天汗流浃背地抄，冬天哆哆嗦嗦地抄，多少年了，昌龙老记得这些事。每次见我都会说：“时安，侬读书真格刻苦……”。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工作变动了，但昌龙仍然在宝山。又过了很多年，他到了区的机关里做文秘工作。我们仍然时常来往。他没有改变读书时酷爱文学艺术的初心。他为他几乎工作了一生的宝山写作。他的文字和他拍摄的照片在上海的许多媒体登了出来，经常很高兴地打电话给我，让我一起分享他的那份喜悦，那是他在圆我们青春时代的一个共同的梦。昌龙特喜欢拍照，时不时带着老重的长枪短炮，从宝山赶出来和我相聚。每每看到上海日新月异的景观，他总会发出由衷的赞叹，用上海话对我说；“时安，今朝老百姓的日脚多少好啊，中国的发展肯定大有希望。”他生了好几场大病，心肌梗塞，还安装了支架，但每次碰见，依然笑得那样灿烂。其实我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宽裕，依然像每一个普通中国百姓一样，但他内心很充实。平时常会碰到一些牢骚满腹的知识分子，我有时心情也难免会受影响，但昌龙让我看到了希望和未来。我常常在想，我们这个国家正是有了无数像昌龙这样平凡的劳动者，才有了今天。

前不久昌龙在电话里告诉我，几个月前，医院查出他患了癌症，长在左肾上，而且右肾功能不好，一旦手术后将来有可能要做血透。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在心里难过，隔三岔五打电话询问他的病情。趁着中秋节有空，天下着大雨，我乘地铁和轻轨到吴淞去看他，二十几个站点，真的蛮远。昌龙执意要到轻轨站来接我，被我拒绝了。他看到我非常高兴，精神饱满，脸色也不错，一点看不出病态，我真的为他高兴。他告诉我，刚查出来的时候确实很懵，人有点恍惚。慢慢，想通了，心情也就好了。他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昌龙人好，有很多人关心他。临走，昌龙拉着我在他的书柜前留了影，并指给我看，书柜里放着我送他的那些书。深夜，他给我邮箱发来了照片，照片里，他比我还精神。他在邮件里写道：“我仍然深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昌龙，我亲爱的老同学，在我们一起走过五十二个春秋的今天，在这个风雨过后月色如水的宁静午夜，我深深地为你祝福!

2016年9月1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