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河
八月间,我来马来西亚参加“世界华人作家看槟城”的活动。团员们每天马不停蹄参观游览,行程仓促,只能把印象先收存在心里,慢慢消化。离开槟城的时候,每个人的行李里都变得鼓鼓囊囊,里面多了很多礼物和土特产。而让我最为珍惜的是,我背包里多了一本拿督许廷炎的回忆录,是由菲尔小姐撰写的,书上有许先生和菲尔的签名。这本书用了上等的道林纸,印刷质量很好,书显得格外厚重。回到加拿大之后,我开始阅读这本书,一边读一边整理在槟城所获得的各种印象和信息。
在槟城活动期间,拿督许廷炎几乎每天都会和我们见面。拿督是一种社会荣誉封号,大概类似英国爵位一样。他是槟州华人大会堂的主席,还有其他职位多得数不清,当然,他还是个巨富。有一个晚上,槟城的中国领事馆宴请了我们和当地的侨领。宴会厅里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马来西亚国旗。我看到拿督许廷炎在中国国旗之下照相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怡然笑容。我还记得许廷炎最后坐着马来司机驾驶的黑色奔驰车缓缓离开领事馆,在车窗里向我们挥手时脸上那种欢愉的光辉。我曾经私下里问过菲尔,拿督许廷炎是做什么实业的? 菲尔说他早年是做海产急冻的,后来开纸制品包装大工厂。菲尔还说他的一个哥哥曾经是个游击队员。
因此,在看这本书之前,我对拿督许廷炎其人已有所了解。打开了书,我便被吸引进去。书从他的父辈开始,写到他父亲是上世纪30年代初从大陆福建而来,带着他的祖母。祖母到了南洋天天哭泣,父亲则只好送她回故乡。但船行一月有余,到岸时祖母已奄奄一息。父亲背着她回老家,途中就去世。尔后写到许廷炎的生母,也是从大陆过来,生下许多孩子。但是在1947年时,母亲因小产流血不止死去。那时许廷炎3岁,已有记忆,书里写了一家人的悲痛。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许廷炎的大哥哥出现了。他早已经参加了马共的抗日游击队,离家出走,在母亲去世之后突然回到了家,痛哭母亲。然而,一番痛哭之后,没有逗留,转头离去。在母亲去世的头七这天,哥哥又准时出现在母亲的墓前,不知他是从哪里获得准确消息家人会在这里祭拜。他哭拜了母亲之后,又扭头离去。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门。起先还有他的一点消息,后来就音信渺然了。许家都以为大哥是跟着马共上了山。但是一直到1989年马共下山后,还是没有他的消息。许廷炎曾托人打听,回答是上山的名单中并没这个人。
许廷炎一开始就写了大哥的事情,给这本回忆录抹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定下个基调。这一基调也马上让我找到气息相通的地方。我的心里有一个游击队员的情结,多年来崇敬切·格瓦拉。而我自己也写过两本关于二战期间马来亚华人游击队抵抗日军的书。我知道当时槟城有个恐怖的蒙面人故事,日本人在大肃清期间半夜把全城华人赶到街上,让一个知道华人底细的女人许玉叶穿着蒙面白袍逐个辨认,只要她做出一点暗示,被辨认的人就会被日本人拉去杀掉。而许廷炎的大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参加抗日的。许廷炎对大哥怀有深深敬意,并受他影响。在自传里,我看到了早年的许廷炎深受共产主义的影响,而且还身体力行参加过很多活动。他宁肯不读大学也不愿到台湾去上学。在他的回忆录里我看清了东南亚近代和现代的政治思想发展脉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共产主义运动的确在东南亚有如燎原之火,以致法国美国在越南不惜倾其国力一战。马来亚的抗日运动是靠马共领导的华人游击队,当时怡保附近的大山被号称为小延安。再往上溯,我们还可以看到孙中山几下槟城,到这里筹得大量资金,最终推翻了满清王朝。所以,槟城华侨的革命精神和能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许廷炎的书里,写到一个叫郭英文的男生。他是个富足家庭的孩子,选择了参加马共,在大山脚下秘密活动,还革命加恋爱和一个姓吴的小姐结成伴侣。他们后来一直被政府军追捕,只得上山参加马共的游击队,但怀了身孕的吴小姐半路被政府军打死。郭英文最终上山。一九八九年,许廷炎得知郭英文已是糖尿病后期,大家出钱给买了洗肾机器,但他四十多岁即去世。许廷炎说像郭英文这样的年轻人当时还很多,为了理想牺牲一生,这种精神是可歌可泣的。我非常喜欢这段描写,因为它帮我解开了一些困惑的问题。我在槟城期间去过泰南勿洞的马共友谊村,看游击队下山之后的安居点。当我们到达泰国边境的时候,就有一个叫陈建平的帅小伙导游来接我们。他真的很帅,像香港一个电影明星,而且他有特别真诚的笑容。他介绍说自己的父亲是马共游击队的,在山上呆了二十多年。他的母亲本来是槟城一个富裕家庭的小姐,八十年代初才参加马共上了山。我没有看出他因为母亲为了理想跑到山上而生发出半点埋怨之意。他是那么地安静,脸带着微笑,努力做着自己的导游工作。
槟城,这么一个美丽富足的城市,原来是蕴藏着那么丰富的理想主义精神的。
不过,槟城除了那暗藏的红色火苗,还有一种理智的思想之光,这两团火焰和光芒在拿督许廷炎身上是同时存在的。有理想的人能力都是特别强的,许廷炎后来做实业,很快就成为家族生意的主心骨。他第一次去法国出差时还有点三心二意,但是,很快他就成了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在生意上取得巨大成功。几十年过去,他成了马来西亚的名人精英,为社会和华人教育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我相信,虽然他已经年过七旬功成名就,在他的内心的深处,那团微暗的火苗还是在燃烧着的,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