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1900-1990)
陈学勇
《嘉定的愉快时光》是凌叔华的一篇佚作,至今未收入任何一种凌叔华作品集,不为读者、学界所知;而且是篇英文作品,原刊一九五一年的英国杂志《乡村生活》。此作近日由邱燕楠女士译出,首次在国内发表。凌叔华英文作品发表到英国报刊上的还有好 几篇,如 《RockCarving1800YearsOld》 (一千八百年前的古老石刻 ) 《ChineseWoodcutsofThreeCenturies》 (三个世纪来的中国雕版印刷),即将在 《新文学史料》 季刊刊出。《OurOldGardener》 (我家的老花匠) 等则由凌叔华自己编进了单行本 《古韵》。
抗战时期凌叔华避居四川嘉定(乐山),在她漫长的九十载人生历程中,这是一段特别的岁月,同时代她那样的文人大多有此经历。凌叔华离开了古都的高门深院,又离开了珞珈山的宁静学府,以家属身份随武汉大学教授陈西滢,跟着学校迁居嘉定,虽然仍是位名教授太太,又是作家,却风光不再,远非战前岁月的优雅闲适。她的生活并不愉快,曾经致信远在美国的胡适诉苦:
这里生活日涨,读书人都面有菜色。……教授收入抵不上一个女佣,只有三千余元薪水,一石米也。我们
早已终日烧火、洗衣、劈柴、跑街了。因为我们人少,倒也没有特别担当不起的苦恼。但想到病,以及将来愈来愈大的苦恼,却不免心中凄惶。
凌叔华说的是她患了甲状腺疾病,信里求助胡适替她就近在美国找份教职,为此开了个自己业绩的清单。她解释:“总之我此次出国完全是为了病,没办法,(如系肺痨之类,我就坐着等罢了,甲状腺却是一种可有可无之症,所以我得自寻生路。)”并且强调,“我自问我的出去也不是于国无益的,反之或能对国家尽了点力呢。”出国事未果,原由不详。她写在十年之后的 《嘉定的愉快时光》,字里行间洋溢的愉快,不留一丝凄惶情绪的印痕,仿佛置身战火年代的世外桃源。
那几年患肺结核的林徽因正也避居四川,刚巧也有一段十分相似的话:
我是女人,理所当然变成一个纯粹的“糟糠”典型。一起床就洒扫、擦地、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然后就跟见了鬼似的,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疼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
无论就病情抑或家累,林徽因都比凌叔华愈加不堪,甚至想到死,就是没有想过出国。若要出国 (确也需要出国),本无需开口求助,已经多有朋友劝她往美国疗养,并安排好去美种种事宜,不劳她费丝毫心力。林徽因毅然谢绝了,要留在苦难的祖国与同胞共命运,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不能做中国的白俄。正是处于如此恶劣境地,她协助丈夫完成了学界开创性著作 《中国建筑史》,恢复编辑颇具影响的 《中国营造学社汇刊》,还想写一本英文的 《汉武帝传》。
凌叔华和林徽因属同一个文人圈子,人们常归之为一派。宏观而论,她俩大处未尝不可谓相同,但由此无视微观的小异,或失之粗疏。其差异之于作家个体研究,意义又不可谓之小。两位才女的为人处世、脾气习性,实在是大相径庭。同在四川僻壤而应对上的差异,即能够以小窥大。
凌叔华写下这么一篇 《嘉定的愉快时光》,或许考虑阅读对象是英国人,中国抗战胜利过去了五六年,似不宜老是显示二战中苦难的一面;或许像她给弗吉尼亚·伍尔夫信里说的,出于“学会苦中作乐”———她的英文作品正是伍尔夫鼓励的成果。顺便再饶舌一句,她的姨外孙女、美国教授魏淑凌认为,“叔华的英文不如她的
中文丰富优美,只能用简单的英语凭借回忆……”而林徽因赢得费慰梅这般称赞:“当我还是一个中文的初学者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精通英语的大家了。”
说回来,凌叔华在嘉定,某时为田园所陶醉,是有的,数年困苦沮丧,也是有的,情绪的两个侧面。然而容作一猜想,实际生活大概既不像她文章里形容的那样愉快,也未必如信里叙述的那么凄惶。作家的文字往往带些夸张,不足为怪。无论如何,关于抗战后方凌叔华的生活记述极少,这篇本人的回忆,当受人重视是不言而喻了。
嘉定的愉快时光
戏曲人物·杜丽娘(国画)朱刚
凌叔华文 邱燕楠译
一九三八年夏天,日本入侵而南京沦陷,估计不出下个月,侵略军必定进兵长江上游,袭击汉口,武汉大学则面临威胁。作为中国一所闻名的重点高校,武汉大学决定立刻远远迁到四川的一个小城———嘉定。
消息传来,立即引起骚动:“嘉定在何方?”“那是个什么模样的城镇?”
我们翻开四川地图,看到嘉定仅是岷江与大渡河中间的一个小黑点,它连接着海拔上万尺的峨眉山。中文系的一位教授告知大家,很久以前嘉定已经是座有名的城市,以它坐落的地理位置有着得天独厚的优美而著称。宋代诗人苏东坡和黄山谷,都曾经栖身嘉州许多岁月。然而,对此我们却无动于衷,战争年代,没有谁奢望去当一名诗人。
后来我们收到一封女教授来信,她随学校领导已先去了嘉定,打探那里的情况。信里写道:
“嘉定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小城;风景优美,物资丰富,而且便宜。一元钱就可以买一百个鸡蛋了 (那时八元国币相当于一英镑)。”那里有非常好的特产土货,譬如当地的盐、糖、蔬菜、粮油什么的。丝绸也很便宜,真丝一匹只需要五元钱 (一匹相当于十五英码幅度)。还有印花或彩色条纹细布,仅两元一匹。家具的价钱和房子的租金也都合理,以我们一个月的薪水便能买到一幢住房! 这里的百姓,看去很面善,待人友好,可就是不太容易交上朋友。他们,一部分是四川本地人,一部分由西藏移民过来,还有一些人来自苗族部落。我觉得他们十分善良、真诚。
“但是有一两点我必须提醒你们,昨天看到像个黑猫的动物穿街而过。待它们靠近,我才认出是野鼠,可怕的大老鼠! 你们来的时候要多带些铁盒,以便储藏物品,不然老鼠会肆无忌惮地把东西咬坏。另外,还有件紧要的事情必须告知同事们。我到嘉定后得知,这里有一种叫做Pa-ping的可怕病毒,能够在二十四小时内致人死亡。据说,当观赏风景的时候,如果突然感觉一阵刺骨寒风吹过,可能你就感染了这种病毒。
“这里还有诸多我从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各种虫子,研究这些昆虫将是非常有兴味的活动。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或许不喜欢那些昆虫,但是你们到嘉定来时,千万别忘记带上药箱。”
哎! 我们将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啊!乐观的人设想嘉定乐观的一面,相反,有人则念叨它糟糕的方方面面。我属于前者,乐意向往美好。
尽管有这些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负面消息,武汉大学终究不得不在敌人进攻汉口前夕迁往嘉定。我丈夫,一位大学教授,以及我,抱着一摞铁盒,还有一大箱子西药中药,踏上西去的航程。我们带着五岁女儿和北京雇来的女佣,乘大轮船出发,穿过三峡抵达重庆。在重庆换乘一只小汽船,沿一条支流去了岷江。
八月一个晚上我们到了嘉定。目睹嘉定景色秀美,我欢欣不已。江面呈浅橘红色,江水满是泥沙。泥沙是从峨眉山上冲刷下来,另外夏季西藏高山积雪融化也夹带了不少。两边江岸全是山,郁郁葱葱,在晴朗夜空映衬下,山廓格外清晰。山上植满树木,明丽鲜亮,悦人眼目,让我想起北京园林——园林里堆着珍稀的汉白玉、太湖石。对岸粉白的悬崖峭壁,雕刻着巨大佛像,当地人说它高达五百多尺。
嘉定是一个仅有四万居民的小城,武汉大学迁来之前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小城的富庶。大学每个学科的教师各有自己倾心的研究领域,日本战机还未疯狂空袭嘉定的两年,他们都十分安心于生活,沉醉于教学和研究。
战争爆发前,我们大多数人住在进入现代文明的城市,而现在,我们只得过着倒退五十年的生活。我们用木柴燃火煮饭;起初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件艰辛家务,大家却很快适应了。嘉定只有两三条街道安有电灯,别处家家户户,屋里都点的是煤油灯。用水必须到江边去拎,暑天江水相当浑浊,我们只好取明矾或kwanchunpao———当地一种小草———净水。汉代起已开始用这个办法,人们相信,它能杀死水里所有对人体有害的杂质。这地方很多男人女人包裹着头巾,以此抵御一年到头的湿气,避免感冒。穿着讲究的人家戴礼帽,但乡下人看法,帽子不能像头巾那样有效防湿保暖。
整条街铺着碎块石头,雨天我们穿皮鞋走路非常不便。本地人大多穿草鞋或麻鞋,我们来了不久,出现了鞋靴铺子。嘉定一所中学食堂的厨师一辈子没穿过皮鞋,看到皮鞋的光亮,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一双。那天他正给两百多学生煮饭,要把米倒进硕大的平底饭锅,可厨房的地太滑,一头栽进锅内。此后每当本地年轻人赶时髦,想买皮鞋,老人们总是提醒他们:“你忘记那个厨师的事故了?”
学校和千佛寺主持一起决定,辟出山上寺庙旁边一块场地,让武大建十二幢宿舍,给优秀教职员的家庭,够居住资格的家庭抽签选定。我们家幸运地抽得山前一幢住房,房边有个斜坡,可以养花莳草,拾掇成小花圃。它面朝江对岸的大佛山,能时常观赏山景。
我家住房是三间屋子,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我们把卧室分给佣人睡,我跟丈夫,加上我们的小女儿,睡在客厅。留出厨房兼做客厅。纵然如此,起居种种并无什么不方便,反正屋前有足够的空间。并且,又很幸运的是,屋前耸立一棵挺拔的红杉树,炎热天气里为我们遮暑,全家大部分时光在树下活动。
“冬天来了,天天下雨的日子我们怎么办?”我问丈夫。
“树上搭间屋子,”他回答,“这岂不是你向往的么?”
是的,我承认,这曾经是我多年的浪漫幻景。
第二年我丈夫离开嘉定,受命派遣出国。我随即决定在红杉树上建房。嘉定友人给我推荐一位木匠师傅,我同师傅商量建房的方案。他意见是,树上建屋有嫌浪费;再者冬天会更加潮湿。他建议挨红杉树建座两层小楼,十六尺长十尺宽。三面墙都开窗户,楼梯贴着树干。楼梯顶部宽宽大大,这样,我们方便坐在上面品茗赏景。
我同意了这个方案,便着手建房。墙是用木柱竹片构建的,屋顶盖黑瓦。又买了一块西藏旅游用的棕榈地毯,虽然只花了两美元,然而跟我那简朴家具配在一起,好看极了。我自己设计了家具,用的各种木材,表面打上桐油,木纹袒露,几近象牙色,充溢着可爱情调。这么做并不花费多少钱,嘉定多的是我需要的木材和桐油。我的幻景很快变成现实,就在眼面前。
小楼底层用来做客厅,木匠完工,新楼落成,我召集了一个不大的茶会。喝完茶,我给了女儿和她的三个伙伴一把大刷子、一大盒颜料,随他们在客厅的墙上任意画画。孩子们非常开心,觉得很新奇。他们一边画画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每个孩子都画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的涂抹,充分展露了创造天赋和对生活的敏感。
我买了两卷当地染印的麻布做窗帘,只黑白两色,画着花鸟、狮子、凤凰,酷似远古的图案。椅子坐垫,用亮红及黄、紫、橙多种颜色的丝绸缝制,这些丝绸都是我从乡村庙会上买的,只用了很少的几美元。素朴的木屋需要鲜艳色彩。春天,我常到附近的山上采集红色黄色的杜鹃花。夏天,就到嘉定城墙脚下采摘兰花、栀子花、粉色或者黄色的含羞草。秋天呢,上市场买菊花、秋海棠或者红枫叶。冬天了,这样的鲜花不大容易找到,但凡我逛街,总是带回一大束各色野花或红色浆果,也从卖蔬菜、木材、家禽的小摊上买来。我喜欢把花插在大花瓶里,要是在伦敦或巴黎,阔人才配有这风雅之举!
开春后漫山遍野覆盖着我最偏爱的绿色,第一次看到鲜红的芭蕉花挂在树上。楼前的树疯长,没过多久便要雇人来修剪树枝,不然就会挡住楼前的风景。
我种的花草苗木很多,花圃里常常变换不同景观。女儿跟着其他孩子,喜欢捉蚱蜢、蜻蜓、萤火虫、没见过的甲壳虫。她与小伙伴把捕捉来的这些小动物放进玻璃瓶子,或者竹笼里,大家围过来指指点点。我想,这方式很好,能引起孩子们对大自然的科学兴趣,就鼓励他们去收集,有时甚至我自己也会收集它们。
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忽然听到女儿大叫,喊疼痛。我慌忙下楼看究竟,女儿伤心大哭起来,她左手被红头矮脚的虫子咬了一口,原来是条蜈蚣。很快,手臂红肿了一大块。我们的北京女佣神色慌张,她一辈子没经历过这情景;女佣说,这样红肿下去很危险的。我从药箱里拿出这种那种药物,尝试一通都无济于事。去医院吧,可天色太晚。红肿漫延至整个手臂,女儿脸色惊恐吓人。此时我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顿时感到十分无助。正要先找位医生,遇山下一个当地妇女,她问是否需要帮助。我说了原委。
“这很简单,别担心,”她说道,“只要找两只蜗牛来,放在伤口上,就会把虫毒清理掉的。”
我赶紧按她说的办,果然一会儿女儿的疼痛减轻了,手臂也不那么红肿。蜗牛清毒,即刻在山上各家传开,邻居都叫自家孩子帮我们寻捉蜗牛。接过一家家送来的蜗牛,我连连道谢。第二天早晨,女儿的伤口痊愈了,只是屋子到处爬着蜗牛。我心肠很软,不忍心残害任何小生命,于是,如何处置这许多蜗牛的难题便落在了我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