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中国人,回顾半生,大多半的时间都在吭吭哧哧、磕磕巴巴地学英文,然而,并没有学好。这真是一件夹杂着哀愁与痛的事情! 我特别佩服那些有语言天分的人,多种语言运用转换自如。作为一个普普通通必须学英文但却又并没学好的中国人,对英文的感情真的很复杂,夹杂着敬畏、厌弃、疏离,更有许多无奈与警惕。
我们读书的年代,英文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怎样的程度。等到我做父母的时候,英文伴随着全球化,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文化软实力,夹杂裹挟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一年我们一家人度假,特地选了一个不热门的热带海岛。岛上几乎都是来自于西方的游客,北方国家尤其多。那时候女儿还未及学龄,认识了一个德国小男孩。那家的孩子众多,典型的金发碧眼的北欧相貌。两个小孩一个不懂中文,一个不懂德文,玩得津津有味。大人当然也要礼貌寒暄两句,我的二外德语几乎都忘掉了,只留下来可怜的几句,让我辨识出他们的国籍,教女儿用德语问好。原本多少有点倨傲的德国人立刻流露出讶异和欢喜,似乎对中国人的文化水准刮目相看。过了几日,女儿在岛上又认识一个美国小男孩,是个典型的话痨,一刻不停地表现自己,热切希望拉着小伙伴玩。女儿的表现却是害羞内敛的,最要命的是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我鼓励她,前几天你和阿克琉斯不是各说各的,玩得很好嘛! 女儿低头嘟哝:我英文说得不好。石破天惊,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对这小小人儿,对英语世界之外的包括自己在内的他者的悲悯! 原来我们都是他者,背负着要学好英文才能被接纳的重负,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来!
我在大学教书,曾几何时,我们这样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也被要求要有国际发表,而国际发表就是英文发表。也许理工科学者关注的是客观知识,这样的英文发表对他们来说语言的要求并不是很高,还可以接受这种全球化标准。但是对于以本土的文化经验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学者而言,离开母语的写作,总有隔靴搔痒言不达意的现实苦恼。我更不晓得,那些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古文献、中国史的学者为什么一定要英文发表。最近台湾政大的一位资深教授来大陆开会,他演讲的主题正是要求提高文化自觉,尽量倾斜母语学术发表,以提升本土学者的学术积极性。我想起另一位资深前辈学者,在美国教书几十年,回忆起当年他的中文著作出版,不仅不算发表的成果,其美国同事连翻译拜读的兴趣也无。从此他收起中文写作的痴心,直至晚年回到亚洲才重新开始母语写作。而他的中文学术写作,是我所见真正有文化根性,行云流水且规范严谨的汉语佳作。何其浪费! 凡此种种,说起来辛酸唏嘘,又何尝不在我们的生活中根深蒂固,日积月累成一种惯习,一种理所当然。
更要命的是,英文作为一种无意识文化霸权,更多地渗透在下一代的教育中。我身边不止一个朋友,从小教育孩子不看中文书,只看英文作品或翻译书。还有朋友移民之后为了让孩子更好地融入英语社会,在家里也只跟孩子讲英文……我不敢妄自批评朋友,也并不是不理解他们的苦心与用意,但是我,实在,实在觉得悲哀。一个人的文化来处怎么可以被遗忘,被遮蔽? 即使你忘记了,别人就忘记了吗? 汉语之美,文化之源远流长,其实都在这文字啊! 任何一种文化需要传承或需要殖民,首先都是诉之于语言文字的。所以我们看到,满人入关后渐渐被汉语同化,满族也就汉化了;日本殖民时期的台湾诗人只能用日文表达他们对大陆原乡的思念;贾樟柯 《山河故人》 中的移民二代就连父子吵架都得依赖谷歌翻译,这是多么荒谬多么悲哀的哑剧。真正的悲剧是文化失语。有一天,当我们的语言被彻底全球化的那一天,我们的文化也就消失了。想想都可怕,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教过一些藏族、维族的民族学生,大多数在初中时期都选了英语汉语班,放弃了汉语民族语言班,这是为了更好地主流化全球化,但也就此与本民族的深层文化擦肩而过。就像阿来说过的那样,母语只保留在日常生活里,写作和表达必须借助另一种语言。有一位藏族学生曾经以此写过一篇硕士论文,讲述必须在民族性和现代性之间非此即彼选择的痛楚。我读到这些生命经验的时候,内心十分触动。让我想起我在倾注于英文的时候未几也丢掉许多深入母语文化的精力与机缘。跟台湾甚至外国如日韩的学者交流时,对方对中国古典典籍的熟悉程度每每让我汗颜。我们知道莎士比亚、济慈,却未必读过 《论语》 与 《牡丹亭》。原本应该谙熟于心的博大精深的汉语文化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常常只停留在粗疏的教科书系统和浅尝辄止的大众传播中。文化的断裂,与这语言的厚此薄彼难说没有一点关联。尽管近年来有一些汉字听写大赛之类的节目似乎重拾了某些对汉语的关注,但其影响面还是有限的。英文补习班、英文私教、英语国家留学,已经是滚滚大潮,席卷了绝大多数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
说到这里,似乎我是反对学英文的,其实当然不是。英文已经是全球性语言,学好英文对于全球化时代的生活大有益处,我只是反对将英文教育凌驾于母语之上,更觉得应该对英文在全球的知识霸权保持警惕。期待有一天,我们想起学英文,引发的不再是哀愁与痛,面对外语,也拥有真正有自信的开阔的文化态度。
文/朱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