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大多对全书第一句留有程度不同 的印象:Longtemps,Jemesuiscouché debonneheure(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李恒基译文)。在法语原文中,这部数百万字的鸿篇巨制以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句子开场,10个音节,温雅宁静,徐徐展开,镶嵌在文本中的一个个绚丽夺目的小世界纷纷择机登堂入室。由于法语每个词的重音落在末尾的音节上,紧随着这一以柔板肇始的首句,众多的文句尾随而上,或缓或疾,最终其重心都无可挽回地跌落到尾音上,恍如一柱柱喷泉在晴丽丰润的半空涂抹出一串串灵动有致的线条,巅峰过后则溅落一地,颇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这部作品的奇异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一部纯主观的作品:在绵绵不绝、不厌其烦地展示主人公马塞尔主观世界的同时,作者也精细入微地描摹了19、20世纪之交法国上流社会繁富多彩的生活画面,一个个人物呼之欲出,其逼真程度与巴尔扎克、福楼拜等前辈作家相比毫不逊色。
丙申年的春天,经历数个春夏秋冬,借助词典,我终于磕磕碰碰、懵懵懂懂地啃完了 《追忆似水年华》 的原文。我合上书页,如释重负:总算了却了一桩夙愿:这距离我开始学习法语已有整整三十年。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的第一外语是英语,但对法、德等欧陆语言一直心存觊觎。众多的法语文学作品都被译成了优美精准的汉语,像傅雷先生所译的巴尔扎克、王道乾先生所译的杜拉斯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但遗憾的是,再精美的译作也只是仿制品,我总想亲自领略到原作的神韵气象。在读研究生的第一年,我便选读了法语。我的执着违拗了导师贾植芳先生的意愿,他早年留学日本,鉴于中日两国间密切的文化交流,自然希望我修习日语,但我还是一意孤行地选择了法语。对于日本文学,我其实也很欣赏,但真
要学起日语来,便颇感踌躇。日后我曾在日本旅居近一年,一度也想尝试学日语,但结果还是半途而废,连50个假名都没学全。我仿佛有了某种心理障碍,凡是不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语言,一概无法登门而入。细细思忖,日语有什么不好,就像一个金领男人,收入不菲,气度高冷,严谨得体,单从硬件指标来看,无疑是百里挑一的婚配对象。但我总感到某种不适,任性地说一句,就是不喜欢。
贾先生很宽容地接受了我对法语的挚爱。因为五音不全,几年下来,只有阅读尚有长进,听与说则一直处于婴儿牙牙学语的水准。日后在香港的一次聚会上遇见一位法国女士,我告诉她自己只会说一句,Quevousêtesbelle(你真漂亮)。她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安慰我说,“你会说这一句也就足够了。”
初次接触法语,成群结队的词语,玄奥难解,犹如黑黝黝的墙壁,难以穿越。随着时间的推移,奇迹发生了,天光初现,一大片混沌未辨、陌生、表情僵死的符号渐渐有了生气,豁露出各自不同的表情。那些年里,我不仅读了纪德、莫里亚克、萨特、加缪等现代作家的作品,还接触了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莫泊桑、左拉等19世纪大师的原作。读着巴尔扎克才气横溢、粗粝芜杂的原文,对照傅雷的译文,你不由得觉得译者将巴尔扎克高强度地美化了,将他文体风格的层级提高了好几个档次。莫泊桑的文句简洁精美,无怪乎被誉为现代法语的典范。而读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的印象更是深刻。这部被誉为开创了近代小说新风的作品,我先前从中译本和英译本读过好几遍,那次读法语原文,本来没抱多大期望———都是熟悉的情节和人物。然而,那一段段熟悉的文字,像扯去了面纱,露出真容,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让先前的诸种译本黯然失色:这成了我一次难忘的阅读体验。工作之
后,诸事繁杂,我没有大片时间读法语原作,但我常在午后腾出半小时来品尝法语作品。半个小时倏忽而过,也读不了多少页,但日积月累下来,像《追忆似水年华》 这样的皇皇巨著也能从头到底通读完毕。午后与法语相伴,成了一种习惯,更是享受,像冲上一杯浓咖啡,初感苦涩,过后香味醇厚,令人神清气爽。
读过都德 《最后一课》 的人,大多会记得韩麦尔先生对法语的赞美之词,“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清晰,最精准”。然而,和其他任何一种语言一样,法语也有它的软肋。对此,少年时曾在瑞士法语区生活过的博尔赫斯坦率地谈过他自己的看法,“不可思议的是,法国居然有一种高贵的文学……但我认为法国的语言反倒不美。用法语表达什么的时候,听起来使人感到很平淡。”由于法语的重音定格在最后的音节上,如山间潺潺而过的溪流,它的音域上下波动的幅度与汉、英、德等语言相比稍逊一筹,因而在表达强烈激越的感情时,语音的高低错落不那么鲜明,因而会让人感到很平淡。然而,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法语的清晰精准也是上述其他语言难以媲美的,怪不得福克纳小说中某些晦涩含混、泥沙俱下的段落到法语译文中顿时让人感到有了几许清晰的轮廓线。
近十年前,因为要去德国工作,我又开始硬着头皮学习德语。正如网上有句戏言,掌握德语需要30年。且不说它有英、法语中早已消亡的格,而且它重床叠架的句法结构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当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曾吐槽只有死人才有足够的时间学好德语。由于喜爱托马斯·曼的作品,我到德国后不久,便买了他的 《死于威尼斯》,自不量力地翻着词典读起来。结果可想而知,刚读了两段,便铩羽而归。过了半年多,自忖德语阅读水平有所提高,便又跃跃欲试。这次总算顺利,虽然途中不时有踉跄趔趄等危
险动作。虽然德语原文中那些精微幽妙之处尚无法体味,但大致的轮廓总算是抓住了。后来我又读了卡夫卡、黑塞、施尼茨勒、伯恩哈德等人的作品。随着阅读面的拓展,我渐渐理解了博尔赫斯对德语的评价,“德语是一种美丽的语言,比它产生的文学还美丽。”
尽管卡夫卡在中国文坛的影响如日中天,先前也曾读过多种汉语译本,但我始终对他喜欢不起来。由于词汇量相对不大,卡夫卡的作品成了我最初的德语读本。读完 《变形记》、《城堡》 等作品的原文后,我才真正体悟到卡夫卡的魅力。人们通常以为诗歌不可翻译,其实很多散文体作品在翻译时也会失去其风采。卡夫卡文本中潜藏的沉重压抑、荒诞悖谬等元素在绵长繁富、插入成分枝蔓横生、迂曲回返的句法节奏中慢慢浮出水面,它就像音乐,在很大程度上依靠语言节奏本身的特性呈现意义。相比其他元素,语言的节奏恰恰是最难以移译的。而以 《历代大师》 等作品闻名于世的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其作品从头至尾如一首狂放不羁的奏鸣曲扑面而来,即便弄不懂语词的确切涵义,也不影响你沉浸在狂飙般的语言激流中,乐而忘返。
据《圣经·旧约》 记载,人类的先祖说着同一种语言,没有沟通的障碍。后来他们不相信上帝与先人的约定,滋生了妄念,想建造一座通天巨塔,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下惹恼了上帝,他悄然改变了人们的语言。操着不同语言的人们分散到地球各处,再也无法齐心协力建造通天塔。林林总总的语言既是人类蒙受的诅咒,使他们难以沟通,但又孵化出了繁富多彩、不可化约的文化。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其单调乏味的情状可想而知。虽然有着难言的辛劳繁难,徜徉于各种不同的语言中,甘苦交集间我还是寻觅到了别样的体悟,观赏到了别样的风景。
在我能阅读的四种语言里,汉语是须臾不可离的母语,英语则是常用的工作语言,庄重,熟稔,如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而法语则是玉树临风,摇曳生姿,回头一笑百媚生,成了“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的“红玫瑰”。而与德语的关系则要疏淡得多,无非是气味相投、若即若离的红颜知己。多种语言相伴,即是幸运,也是无奈。但人生苦短,用舒伯特的话来说,能爱多久就爱多久,能相伴多久就相伴多久。
文/王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