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政书鲁迅《自题小像》诗
钱汉东
今年,上海著名书法家任政先生诞辰100周年,上海文史馆即将于本月29日举办任政百年书法作品展。时光匆匆,逝者如斯,但人们没有忘记这位为中华书法艺术作出杰出贡献的书法家。他的行书被制成字模,电脑中的“华文行书”就出自任政先生的手笔,影响极广。
我认识任先生是在1974年秋天。当时任先生住在金陵东路一条弄堂的老房子里,屋内灯光昏暗,上楼时,楼梯会发出吱吱声响。那天,我走进二楼朝南的房间时,里面已有不少人。与先生寒暄一番后,我站在一旁静观任先生潇洒挥毫,那种提按运笔的节奏感,犹如演绎古典音乐般出神入化,我完全沉浸在艺术享受中。待任先生书写完毕,我拿出两张平日的习字求教,任先生看后鼓励道:写得蛮认真的,结构尚可,但点画交代不清楚,嘱我要从点画入手。然后耐心地教我如何起笔,如何收笔等,还当场书赠两幅行书给我留作纪念,令我惊喜万分。尔后,我每半月去任先生那里一次,让他批改我的习作。他朱笔圆点批阅,非常认真,还不时拿出他收藏的古碑帖教我鉴赏。有一次任先生劝我临摹二王 (羲献父子),说他的书风直接来自二王。此后我采用明人文徵明单日临 《兰亭序》,双日临 《圣教序》 的做法,花了一点功夫。后来读到梁实秋的文章,方知“兰亭”到老都学不到的,感慨不已,自己临来摹去,只有形似,精气神都学不到,自知缺少书法的灵气,于是把写字作为业余爱好。
任先生喜欢读书人,待我厚爱有加。最值得一提的是,任先生还特意为我书写了 《唐人绝句行书》 《楷书基本笔画》 等两本字帖,弥足珍贵。文友见了 《唐人绝句行书》 字帖,都说是任先生的精品力作,于是我将其编辑成书,2010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半年后即再版。晚年任先生为我题写了书斋名“无闲斋”,沉稳雅致,此匾额一直悬挂于我的书房。
任先生1916年出生于风景秀丽的浙东黄岩。七岁起师从叔祖、晚清名孝廉任心尹公研习书法诗文。一年365天,无论是严冬还是酷暑,任先生都写字读书不辍。他说:“我常以我姓名的谐音‘认真’两字自勉,用自己的书艺,为我们古老民族书苑增添一分春色。”到上海后,对书艺如饥似渴的他多方请教名师。沪上书法名家马公愚,享有盛誉,任先生托朋友带了几幅字给马老看,期望指点。马老看了大加赞赏,要任先生不必拘礼,有空可以随时去他家。另一位大书家沈尹默,任政与之交往更深。任先生长子任舜华告诉我:“解放初,沈尹默先生从重庆来上海定居。父亲久仰沈老的大名,十分兴奋,在制笔大师杨振华的引荐下,趋前拜识。凭着他的谦逊恭谨的态度和学养技艺的水平,很快得到了沈老的接纳和赏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在周末都上沈老家,还时常带我同去,一呆就是大半天。沈老与父亲谈论技法,鉴赏分析碑帖,但涉及较多的却是读书。我父亲是浙江黄岩人,沈老是浙江吴兴人,见是同乡,沈老话更多了。沈老说:‘浙江有个传统,远在元代赵子昂,明代徐青藤,清代赵之谦,以至近代诸家,他们的造诣都扎根在学问的基础上。’”
许多人是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接触典雅精致的“任体书法”的,他为上海题写的招牌或匾额特别多。其实任先生出名很早,三十岁时就名传海上艺苑。1947年,他的个人传略和作品已被收录 《中国美术年鉴》 (中国首部美术年鉴)。《年鉴》 上对他的书法有这样的评述:“书法各体俱精,行草宗二王,极刚健婀娜多姿之致;楷法初唐四家,平和简静;隶书于史晨、礼器、曹全、华山,得力最深;篆以石鼓为基,溯源古籀,肃穆雍容,不失古雅。请益马公愚、王福厂,推为青年书家之有希望者,其造诣更将有期不可限量之前途。其家藏碑帖,极富且精……”
任政不仅是著名的书法家,更是一位书法教育家。从上世纪60年代后的二十多年里,他潜心于书法普及工作,桃李满天下,有“弟子三千”之美称。他还撰写了 《隶书写法指南》《楷书基础知识》 《少年书法》 《隶书概论》 等十余种著作、字帖。沈尹默先生为 《隶书写法指南》 题词:“向来学习隶书无通俗教本,初学往往不易入门。任君此著可弥补此种缺陷,善读之者自可开凿通津,悟入胜境,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之谓也。”
当时我在大学读书,受几所高校委托,几次邀请任先生到高校讲授书法,他总是一口答应。任先生讲课注重实效,边讲边示范,课后还当场书写演示,深受学生欢迎。这位好好先生,盛名之下毫无架子,别人向他求字,总是有求必应,让前来求字、求教的人高兴而来,满意而归。有一次,我和他闲聊,谈到有人说他的字外面太多太滥。他不以为然,笑道:“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曾书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分赠浙东诸寺。平时求书者如市,所居门槛被踏破,裹以铁皮,号为‘铁门限’,但时至今日智永真迹难觅。我藏字于民有啥不好?”著名学者王蘧常先生的研究生曾对我说,当时他们议论任政的字太俗,王先生听了很生气,严肃批评道:“任政先生功力非凡,当代很少有人比得上,不准胡言乱语,妄加议论。”任先生也曾对我说:“有些书法家成名之前平易近人,一旦成名就摆架子,脱离群众,‘惜墨如金’,再也不肯轻易动笔,久而久之书艺反而退步。”此话意味深长,值得今人反思。
“书法之道,人品为先”;“生命有限,艺术长存。我毕生精力,尽萃集于此”;“历史是无情的,字的好坏与否,须由历史的检验,不该看它一时的荣耀,而要看它能否久久流传,两百年后见分晓”———这些话任先生经常挂在嘴边。先生自号“兰斋”,既取芝兰之室的寓意,又有宗法“兰亭”的意思。他认为:雅非孤芳自赏,雅俗共赏才是理想的境界。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是追求“平和简静,文人雅致”,任先生可以说做到了。
百年任政,书艺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