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缘故,忽对德国近世文家托马斯·曼大感兴趣。大概是在书店看到其晚期巨著 《浮士德博士》 的一个最新译本,只大略翻阅一过,其中对艺术、心灵、人世之间正反、善恶关系的解剖,至深至密,大有化入腠理的味道。特别是对音乐的分析,诸世文家,能够谈得贴合、入其本质的,没有几个,尤为难得。这本大著还未细细读过,什么时候当专门买一部过来,把这位大家的晚年思想,再来琢磨琢磨。
曼翁对于艺术家或文章家的心灵问题,总好像是不能忘情。其有名的一个中篇 《威尼斯之死》,我读过一遍,印象至深,也是在这一种心灵问题上,解人之所未解,析人之所未析,当然也是得人之所未得。小说中的那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史大家,在声誉日隆、德望正高之时,内心深处却隐然生出一种无名的厌倦之感。于“外在”十分得意之时,却已有了“内在”的远离之意。自己尚朦胧不知,或者尚不愿承认,其实内心却已以这种潜在的“厌倦”之意为向导,走出生活原有的圈子,不知不觉踏入生活的别途。这一种意绪,这一种心灵中难明的转向,实在是人人都会隐约感受的一种共相。只是像曼翁这样的大家,能够在晦暗难明的种种隐约线索中“清理出一个面目”,而一般的人们,只能永远在晦暗难明中“随波逐流地飘荡而去”。
小说中的艺术史家,当其“生活在别处”之时,远离书斋,到威尼斯旅行,见一美男童,而奇之、乐之、爱之、恋之,最后简直无异一种“单相思”,连获知威尼斯已有疫疾之后,也不忍离去,终染疾而亡。这一种别样的“感情和爱恋”,实在有点特别。一般的人不大好“发言”,只好将信将疑地当它作小说书看过去,心里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概这样的人也会有的吧”。但除此之外,这位艺术史家的心灵变化,其背后的艺术与生活的复杂关系,却是值得细细体味的。
平常说艺术是生活的“升华”。这就像蒸馏水,生活经过了一道过滤,什么都“艺术化”了。这与理想化有一点不同。倒不是把生活之恶、之丑,全部隔绝,只留好的一面。“恶之华”,也是艺术。闻一多先生有一首新诗 《死水》,能在一潭绝望的死水里“开出花朵”来。
而曼翁的 《威尼斯之死》,照我的理解,却是倒了一个次序,把在生活中“升华”过了的艺术,再放回到生活里面去。那位艺术史家的这一趟“威尼斯之旅”,其实就是这一个艺术与生活的“倒序”。艺术的“洁净”与生活的“复杂”,两相对比,实在令人惊心。艺术史家那一颗长期浸润在艺术“圣水”中的艺术心灵,一回到尘世,一旦与实际生活的种种“泾流”相接触,其发生的相互作用却会是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怪相”。艺术的好奇和“爱恋”,虽是由生活而“升华”,却会在“跌落凡尘”中扭曲变形,最终破灭。好不容易从生活的千姿百态中提取出来的“美感”,回归到生活的千姿百态之后,往往容易遭遇“魔障”,入了“魔道”。
文/李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