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2016年8月30日“笔会”刊发我《听郁风聊画》 一文,文末提到世纪初一个饭局,我写吴祖光新凤霞伉俪去了,细心的读者立即指出,新凤霞仙逝于1998年,怎么会去赴宴? 我与吴祖光新凤霞伉俪在那次聚餐的地方,上世纪末几次谋面,记忆里嵌得最深的,是吴先生推凤霞师轮椅的身影,本世纪初的那次吴先生独自赴宴,我竟误忆错写,很是内疚,就这一笔误,应向读者深深致歉。
我对凤霞老师,很早就有印象。我的初中,是在北京21中上的,那本是个教会学校,有两栋洋楼,后来成为公立,1953年我上初一的时候,国家拨款新建一栋教学楼,竣工后,为慰劳建筑工人们,在学校对门的大院里,搭了个临时戏台,晚上演出评剧 《刘巧儿》,未曾开演,台下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一些学生,也去凑热闹,我是其中之一。戏开演后不久,许多学生欣赏不来,就跑开捉迷藏去了,我却一直坐在课椅上看到闭幕。那天出演刘巧儿的,就是新凤霞。回到家里跟父母讲起,父亲就说建筑工人多是京津河北的,最喜欢的就是评剧,其次是河北梆子,京剧大概只有部分工友喜欢,安排这样的慰问演出是最合理的。母亲就问我究竟看不看得懂剧情? 我坦白,真是稀里糊涂,不过,唱腔真好听。这不奇怪。我父母对子女一贯有戏曲方面的熏陶,打小就带子女进剧场听戏,在家里,常常是父亲操琴,兄姊开唱,京剧里的“一马离了西凉境”、“苏三离了洪洞县”之类,早就耳熟能详,也能跟着哼出几句,何尝懂得那剧情及唱词含义。父亲也曾带我到天桥小剧场看过评剧 《三看御妹》,更不知剧情所云,但某些优美的唱腔,却令我愉悦。那次看过 《刘巧儿》 以后,又从“匣子”(收音机) 里听到,在家里写作业之余,竟不禁也“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地哼唱起来,还把过门伴奏也认真地模仿,对此,有的邻居讶怪,父母却十分淡定。
改革开放以后,一天接到吴祖光先生打来的电话,邀我带爱人去他家做客。我激动,首先是因为祖光先生。爱人晓歌激动,却首先是能与凤霞师亲近。晓歌是评剧迷,而且特别钟情新派。她的一位同事,原来就是评剧院的,自称曾在新凤霞的戏里跑过龙套,后来被剧团精简。这位马姓同事,带动起晓歌和一批女同事成为评剧迷。上世纪六十年代上半期,新凤霞主演的新编剧目如 《会计姑娘》 《向阳商店》 《金沙江畔》 等,她们都扎堆买票去看,看完就哼唱其中的选段。那时每晚演出,剧场会把主要演员便装照贴在前堂玻璃橱里,就有拉破玻璃偷走新凤霞和当红小生马泰照片的事情发生,她们一群听说,就互相打趣:“是不是你偷的呀?”那时没有“粉丝”一词,但追星行为,一样存在。
去吴祖光新凤霞家路上,我提醒晓歌:可以主动跟凤霞师谈画画、写文章,千万不要谈戏,听说自从她1975年偏瘫不能登台以后,她就绝少跟一般访客谈戏。到了他们家,见到早去的客人,一位著名作家,一位洋人。两口子对我们十分热情。凤霞师见晓歌有些拘束,就让晓歌坐她轮椅边,用她那尚能自如的右手,握住晓歌的左手,两个人竟絮絮地聊起家常来了。我则跟祖光先生讲起上高中时看北京人艺演出 《风雪夜归人》 的印象。
后来开饭,大家围坐,继续闲聊。那位洋人,吴先生开始介绍时,没听清叫什么,中文口语很好,是位汉学家,席上凤霞师不断称他乃瑞,才知他的汉学研究,把评剧也当作一个项目。乃瑞说,他个人认为,评剧剧目里,“最评剧”的,当属 《杨三姐告状》,“最乡土”,“最鲜灵”,“最过瘾”,吴先生就笑,说乃瑞“最内行”。凤霞师来了精神,就聊起这出戏来,说她当年最喜欢演的就是杨三姐,有年春节下乡露天演出,场场火爆,飘起雪花,观众不散,台上台下,热气蒸腾,后来知道有个老太太,八十三了,他们村演完,还想看,就让孙子拿小推车推着,连去了另外三个村,一连看了四场! 我也就想起来,上初三的时候,爱到报亭买 《新观察》 杂志,有期封面是凤霞师扮演的杨三姐剧照,梳条大辫,侧身扭过头来,美丽而倔强。晓歌就叹息,等她进剧场看评剧的时候,古装的,民国装的,全停演了。席上那位著名作家就问吴先生凤霞师:你们大儿子吴钢,不是专拍戏曲演出照的吗? 拍没拍张杨三姐? 乃瑞代答,妈妈当红的时候还不会拍照,喜欢拍戏曲照片的时候,妈妈已经不登台了。2000年我和晓歌游法国,旅居巴黎的吴钢曾开车从巴黎市区送我们去远郊的枫丹白露,此是后话。
那天回到家里,晓歌兴奋不已,说在凤霞师面前,终于喉咙痒,忍不住要聊戏,那几年新凤霞主演的电影 《刘巧儿》 《花为媒》 重见天日,晓歌百看不厌,其中的唱段少不得咿呀唱来自娱,但总觉唱不顺畅,大胆求教,凤霞师竟蔼然可亲地加以点拨,比如告诉她“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的唱段,连续多句都结束在“呀”上,这“呀”可有学问……还轻声示范了两句“呀”的处理,让她觉得如聆仙音。
新凤霞因偏瘫不得不告别舞台,那时还不到五十岁。1988年评剧演员赵丽蓉五十八岁初登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表演小品,此后八次在春晚露面,成为老少皆知的耀眼笑星,更在电视剧和电影中扮演角色,1991年凭 《过年》 中的“母亲”一角获该年度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后。有次饭局包间中的电视上正放赵丽蓉参演的小品,新凤霞忍不住感叹:“她原来是傍我的呀!”“傍”是陪衬的意思,我们会立即想到1963年拍成彩色电影的 《花为媒》,新凤霞饰演的张五可是大主角,赵丽蓉饰演的阮妈是配戏的彩旦,新凤霞这句脱口而出的感叹,是对赵丽蓉晚年艺术地位升腾的艳羡祝贺,更是对自己中年就不得不息演的痛心疾首。好在新凤霞晚年在绘画和写作上的辛勤劳作,结出了丰硕成果,也足够辉煌。
现在我知道那天一起到吴祖光新凤霞家做客的乃瑞,就是秦乃瑞,这当然是 他 的 汉 名,真 名 JohnDerryChinnery,是英国著名汉学家,曾任爱丁堡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苏格兰中国友好协会负责人,已于2010年去世,由他的儿子秦思源安葬在无锡陈氏墓园。原来秦乃瑞娶了陈小滢为妻,而陈小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作家陈西滢凌叔华的女儿。真是凑巧,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网络上发现,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了一本新书 《中国乡村的莎士比亚:英国汉学家眼中的评剧》,正是秦乃瑞所撰,目前还只有英文版。真盼能早日看到中译本,并且相信,书中一定会有不少涉及新凤霞的内容。
2016年11月2日 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