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孙译《鲁拜集》书影及题诗
钟锦
两个月前,在我们的“鲁拜集”小群里,师妹突然发来一条消息:黄克孙先生于9月1日在波士顿去世,享年88岁。群里一时惊诧。这个小群是为了我们合作 《莪默绝句百衲集》 而建的,而这本集唐人诗句翻译《鲁拜集》 的小册子,连同眭谦兄的《莪默绝句集译笺》 和我的 《波斯短歌行:鲁拜集译笺》,才刚刚出版。
我默默地拿出这三本书,不禁感叹:黄先生见不到它们了!
现在才得知,在去年,先生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我却因为家华给了我先生的电子邮箱地址,冒昧地发去一封邮件。那是8月10日,《莪默绝句百衲集》 写定,《波斯短歌行译笺》 也修订完成,我有些小兴奋,希望先生能够看到我们的成果。有些出乎意外,13日一大早,我就收到先生的回信。当然,照例是些客套话:“钟锦先生:谢谢您寄下的七言绝句译诗。现在有这种文学修养的人恐怕已不多了。您的工作对于发扬固有文化有一定的意义。克孙。”但我当时惊喜异常,立刻转给大家看。家华遂让我向先生索要他1956年 《鲁拜集》 译本的初印本书影。14日一早,我就收到先生的回复:“最早版本是1952年的钢版本。正式出版是1956年。这二种皆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同时附上了两种版本的书影。家华非常开心,因为他是 《鲁拜集》 的收藏家。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先生是在病中,为了我们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心愿,回复了两封邮件。现在感动之余,不觉遗憾我们的书出版得稍稍晚了一步,没有赶上让先生看一眼。
说起来我翻译 《鲁拜集》,还真是和先生有关。只是说到此,不免羞愧。那是2013年底,为了和先生争胜,趁腰椎间盘突出卧床休息的闲暇,一气译完。经过这次翻译,才让我真正认识到先生译文的优长,从此低首不敢造次。
这个经过我都写在 《波斯短歌行》 的初版序言里了。开始粗粗读过,只看到先生的疏失。最明显的,先生用七绝之体,却又往往出韵。“如其一之‘真’、‘侵’、‘文’三韵混押,其三十三之‘先’、‘元’二韵混押,俯拾皆是。”其实,在译诗中,出韵根本不算问题。钱钟书先生找出的“汉译第一首英语诗 《人生颂》”,译者董恂就“出韵两次”。(参看 《七缀集》,三联书店版,第144页。) 这个现象在以后的翻译中也屡见不鲜。似乎这是给译诗特有的一种宽限吧? 但我当时却斤斤计较。可是在自己动手翻译一遍之后,即刻为先生的译文所折服。可以说,一种天才的光芒,在先生的译诗里处处闪耀。太耀眼了,早就让人忘记了什么出韵一类的细枝末节。就如第三十三首:“遍访乾坤总惘然,天垂日月寂无言。海涛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确实,“然”和“玄”在“一先”,“言”在“十三元”,绝对是出韵。但诗中的哲思和慨叹,却率先抓住了人的心灵,竟似忘了尚有出韵这么回事。我的老师叶嘉莹先生,在她的文章和讲座中,还经常引及这一首。她从来不曾说过这首的出韵,想来就是如此吧。我因此感叹:“于是焉知黄译有不可及处。”这却非客套,而是经过一番较量后的折服。我遂将对李后主的著名评语“乱头粗服,不掩国色”,转而用来赞叹先生的译诗了。
这个转变的经历后来一直萦绕着我。所以,当 《波斯短歌行》 增订再版时,我大幅改写了初版序言,对先生的不恭敬言辞全都删除了,而且表示“甘为羽翼”。大概算作是自己的忏悔吧。在自己的译笺中,我还保存了先生的六首译诗。表达的不仅是欣赏,更是尊敬。而现在,竟成了纪念。
这个世界更应该纪念先生。先生以物理学名一时,但他认为,如果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的话,一定是因为他翻译的这些诗句。家华托人去清华大学图书馆寻找先生的那两个初期印本,没有找到。我想,这个世界上像家华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仍然愿意收藏最初的记忆。那就应该有出版家将先生的各版译本影印出来,这或许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先生 《鲁拜集》 译本之前,有三首七绝题诗。既然我和先生的因缘,由 《鲁拜集》 而起,姑且次其韵,以致哀思。辞不佳,但写出了对先生的怀念、仰慕,以及一段未曾谋面的交往:
侧身东望恨遥深,
如泣泠泠海上音。
天地无言人去后,
空余万古太玄心。
交谊曾无倾盖情,
为翁译笔擅名声。
定知一卷波斯集,
长与吟坛作典经。
此日难携酒一壶,
流传译本莫令孤。
我今正有新刊出,
泉下翁仍记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