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下旬某日,早醒,习惯从床边摸出本书来翻,是杨镰的《元代文学与文献研究》。深深被其吸引,睡意全无,且有写点文字的冲动。没过几天,传来杨镰新疆车祸去世的消息。震悼之余,方想到从没见过他,仅有一次文字交集也不算太愉快,我连悼念他都不够格。倏忽七个月过去,一直感到歉疚,仍想写出那个凌晨的感动。
我听说杨镰,是1991年夏,我校辑的 《全唐诗补编》 处理最后一校,包含1981年出版 《全唐诗外编》 修订本,仍保存郭沫若在 《出土文物二三事》 中特别推荐的米兰古城发现唐元和间青年坎曼尔的三首诗。此前也见 《光明日报》 刊文谓写诗古纸后映衬的西域文字,元以后方出现,或认为诗中馕字出现也属晚近事,但都不足轻易否定这张有“元和十年”绝对纪元题诗的可靠性。这年 《文学评论》 三期刊杨镰长文《〈坎曼尔诗笺> 辨伪》,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为研究史,提到我前所读到疑伪文章为萧之兴撰,背后文字为察合台文,坎曼尔为十世纪后方传入的伊斯兰教特有名字,并言萧氏前,苏联已有反驳,张政烺在多种场合也有怀疑,但未成文。多数仍信其真,《唐诗鉴赏辞典》 且以诗笺为附图,影响很大。中篇为质疑,追溯五六十年代新疆博物馆的南疆考古,考察原件照片所示原纸粘连及揭开之疑团,再就三诗内容逐一分析,包括自称汉人的可能性,以及诗中“诗坛”、“欣赏”、“东家”三词的计算机检索结果,均不合唐人表达习惯。下篇证伪,一是对诗笺发现经过的调查,二是诗笺制造过程的分析,三是直接证据的发现,找到了诗笺在六十年代初的直接书写人。这首所谓唐诗,真相如此不可思议,作者追索真相、穷求不已的治学态度,更令我感动。我立即去信书局,请将此三诗撤下,附说明云:“坎曼尔 《诉豺狼》。按 《文学评论》 一九九一年三期刊杨镰文,考定所谓 《坎曼尔诗笺》 为本世纪六十年代初伪造,举证确凿,毋庸置疑,今据删。”否则真笑话闹大了。
我与杨镰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因当代中国出版社许多人挂名的 《中国历代僧诗全集》,其中唐五代部分就是清编《全唐诗》 和拙辑 《全唐诗补编》 的简单拼合,连僧传灯录都没有覆检,虽逐条说明来源于拙书,如此大面积的沿用,根本没与我打招呼。我托人询问,杨寄来三册书,并表示歉意。他在其中具体负责哪些方面,则书中无说明,我也不知其详。此后读到他的 《元诗文献辨伪》,真心佩服;他也注意到我专治唐代,在我到文学所做讲座时,特意留话因在外地无法参加。我与他的研究领域虽然交集处很少,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做元,我做唐,是所谓一代学者,我看他如此,想来他看我也会如此。
杨镰学术上最重要的建树,是主编《全元诗》,201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凡存诗13万首,作者近五千人,数量相当于 《全宋诗》 之五分之三,是 《全唐诗》 的两倍半。立国时间不算太长,且在蒙古治下,有如此丰富的诗作,出乎意料。八十年代说七全一海,《全元诗》 由两位老辈学者蔡美彪、陆峻岭领衔,后来如何变化,完全不知道。2011年在中华书局聊天,方知杨镰书已交稿。后来书出了,有朋友愿送我,也以无处安放谢绝了。我专心治唐,元代似乎有些遥远。回到文章开始的那个清晨,我突然看到他的学术建树是如此杰出,甚至说伟大也不嫌过分。没有编过一代文献总集,无法理解此一工作之不易,我理解了,他却走了。
杨镰 《元诗文献辨伪》 说:“为编辑 《全元诗》,我们在近20年间坚持不懈地进行了元诗文献普查,文献普查涉及元人别集数百部,总集近百种,其他有关文献超过一千部。元诗文献研究,实质是元诗文本与元代诗人生平的综合研究。”朴实的叙述中,付出之巨大,说来云淡风轻,但经过必极其艰辛。盖编纂此类总集,一要求全,必须翻检此一时代的所有典籍,以及后代可能载及此代作品的典籍;二要求真,即录在某人名下的作品,应该确认是其所作,做过斟酌互见、辨析伪托的工作;三要求是,即要广征善本、仔细校订方可。这些工作,要网罗一代,没有孑遗,诗人众多,作品交叉,要甄善美,谈何容易。《全唐诗》 编成至今逾三百多年,无数学者就作者事迹、作品佚存、诗歌互见、传误辨伪等问题作了无数考订,我治此已逾35年,仍几乎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元诗文献辨伪,四库馆臣仅鉴别了署王偕的 《荻溪集》 一部,此后未有继续。杨镰鉴伪者多达几十部。如他发现张观光 《屏岩小稿》 与黄庚 《月屋漫稿》 居然是同一本书,张有名而黄生平较晦。杨镰找到吴师道为张集所作序,再以存诗比照二人生平行事,发现皆不合,因断该二集为明人依据宋林景熙、元释英等诗,拼凑的伪集。王士熙 《王鲁公诗钞》、王祯 《农务集》 是据 《元诗选》 录出的伪集,严士贞 《桃溪杂咏》 是据 《石仓历代诗选》 伪造,后者录朱晞颜 《鲸背集》 诗则伪题宋无撰,俞琰 《林屋山人漫稿》、吕彦贞 《沧浪轩诗集》、宋体仁 《成性斋集》、夏天佑《正思斋文集》 亦皆属伪书。杨镰揭发明人批量伪造别集,并归纳作伪的多种手法,保证了 《全元诗》 的质量,也值得所有学者引以为戒。
元诗佚书寻觅也多可称。杨镰说到两种总集,一是 《郭公敏行录》,常见有 《宛委别藏》 本,善本则有国图存元至顺刻本,所载为名臣郭郁宦游酬赠之作,存诗271首,是很特殊的个人文献总集,二是不见载录的 《述善集》,1986年由河南濮阳村民公布,为其家秘藏六百年的秘本,保存此一色目家族从择居濮阳以后百年间的家族文献,结集于明初。
杨镰特别用力于对元代蒙古、色目(即西域) 双语诗人以及也里可温的研究,描述这些作者及其家族融入汉文化的过程和民族痕迹,对萨都剌、薛昂夫、金元素等皆颇用力。《茀林诗人金哈剌元素》,记录家族有基督教背景的诗人金元素,《元诗选》 和 《永乐大典》 存诗皆无多,前者且将一人误作二人,杨镰据周清澍、萧启庆的论文,知日本内阁文库存江户写本 《南游寓兴》,使其诗增加到368首,并将其生平基本理清。对乃蛮人答禄与权尤多发明。他从文献考知与权祖父抄思是蒙金三峰山之战功臣,曾至禹县考察古战场。与权出生扶沟,仕元至正五品,归明后从宦近十五年。杨镰据文献勾勒其生平,从《永乐大典》 辑得其诗51首,并到其故里今河南洛宁寻访遗迹,试图找到答禄家族定居地双溪未果,却意外地发现宋濂赠与权诗所记乃蛮服饰“红鞋金带荔枝花”的特点,在洛宁山区一直保留男孩穿红鞋的风俗,确认消失多个世纪的西域乃蛮族,就这样走入历史,保存遗俗。中国历史上有几次大的民族融合,魏晋南北朝到唐代研究最多,宋辽金元和清代至晚近的融合,今人研究尚少。了解宋元间民族融合之实况,以及各自传衍和存世之诗文,无疑具有重大意义。据说白崇禧家族始祖是元朝进士伯笃鲁丁。
杨镰是兴趣广泛的学者,对文学创作、新疆考古和元代文献都有浓厚兴趣,著作也多。最后回到大漠的怀抱,也算是人生的宿命。《全元诗》 足让他在中国当代学术史占一席之位。我尚无暇通检,但从他的论文知他追求卓越。我也希望读者理解,这类著作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尽善尽美。《全唐诗》 编成三百多年了,尚且如此,初成的 《全元诗》 必仍有误收与漏辑,逐渐校补吧。
最后想说,唐诗与元诗有没有交集呢?今知《全唐诗》误收元人诗,大约有80到100首,大多是明清人援据文献鉴别不精或有意造伪而造成。《全元诗》 中是否有误收的唐诗呢,我还未及通检。但已知元诗文献中至少保留了一首唐人佚诗,这就是唐时曾任河南少尹的裴处权 《题故卢谏议书堂》:“倚杖溪亭曙,回环胜画图。峰峦摩碧落,云水误清都。潭冷知龙卧,巢低惜鹤孤。石苔摛瑞锦,松露缀真珠。小隐前朝盛,幽栖近日无。他年婚嫁毕,绝顶老樵蘓。”北宋朱长文 《墨池编》 卷六载:“唐 《题鸿胪书堂》 诗,裴处权。”“鸿胪”二字为卢鸿之倒。宋时有石刻留存的这首诗,在唐诗文献中从未见载,但在 《嵩书》 卷一四和 《雍正河南通志》 卷七四中,则作为元诗一直存在。谁能说元诗与唐没有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