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宇燕
10月30日的《笔会》上,羊郎的 《我的率性的外婆》,真是一篇实实在在的好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夏天乘凉到晚上八点钟左右,她就从口袋里摸些分币出来,叫我拿只大号的搪瓷杯到和平商店去买八分一杯的‘荷兰水’(就是酸梅汤——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冷饮水都叫‘荷兰水’)。”我将这篇文章推荐给父亲看。父亲生长于江苏海门常乐镇,此地即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的故里。我的曾祖父在张家做过厨师。祖父则是他从启东抱养来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名“启常”,含“从启东到常乐”之意,名字就是张謇起的。
父亲在北京的大学堂整整生活了六十年,口音还脱不了浓重的吴语腔。看到上述买冷饮这一段,他惊喜地用家乡话念出来:“荷兰水!”音同普通话的“胡辣水”。他说,我的奶奶——就是海门语中的婆外,羊郎口中的“亲婆”——就是这样子称呼各种冷饮的。于是,长期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疑惑居然也得到了解答。
我海门老家的姑姑——我称作“寄爷”的——除了吃药,从不喝水。其实这也是在农村长大的父亲他们的通病。因为过去都是烧灶的,有时还一屋双灶头。现在虽然家家户户砌起了楼房,但灶头多还保留着。添上柴,生起火,大灶煮咸肉、芋艿,味道最香,有煤气炉无法匹敌的效果。端午节那天,先用灶头煮百果粽子,粽叶是还带着露水的长江边的鲜苇叶,煮粽的水不能倒掉,接下来还要用它煮自家腌的碧青的咸鸭蛋。
灶头烧开水是很费时间的一件事,所以过去农村人是忍着不喝水的,到别人家做客,若被招待喝一碗热水,就是很好的礼遇了。若极渴时,从地里现拔一根甘蔗,嚼着吮吸里面的甜水,又解渴又有营养。
今天生活条件已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表嫂时常在电话里说,为了让姑姑多吃点开水,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在水里调点糖、盐,这样水就有了滋味,成了“胡辣水”,姑姑就爱吃了。我感到纳闷,为什么甜水要起这样一个和家乡风俗不符的火辣名字? 听了父亲无心的一句念叨,方恍然大悟。原来在海门方言里,至今还统称有甜味的水为“荷兰水”呢。想这荷兰水,漂洋过海引入中国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在贫瘠的日子里,人们对它有一种向往,一种期盼。盼的是那略有些神秘的滋味,能给苦难的生活带来一点惊喜,一点光芒。
至于荷兰水的滋味到底如何,我想那就是用中文写作的日本女作家新井一二三笔下,她小时候还常常喝的一种汽水,用筷子把瓶口的塞子捅下去,带着泡沫的水就会涌上来。日本的西化过程和我国几乎是同时并行的。记得很小时,我在家里找到过一本掉了皮的1979年某期 《儿童文学》,里面半本都是外国文学作品。其中一篇,忘记是哪位日本作家写的了,大约其人并不知名,译笔却真是一流的。文章简练含蓄朴实,让我第一次领略了东瀛风。内容是上世纪初期发生的事情。“我”是农村孩子,成绩一直不好,因为自称“俺”,
也被班上时髦同学笑话。上三年级时,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好老师,现在想来有些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藤野先生。他从不笑话“我”,而是默默关心、鼓励“我”,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我”的父母花了不少钱,为“我”买了一瓶汽水。路上,老师拍拍“我”的书包,问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但老师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向前走去。期末,老师不知为何被解雇了。在全校大会上,他突然有力地唱起了一支曲子,手还一动一动地打着拍子。
为什么那时候的儿童文学期刊的风格如此含蓄蕴藉? 这不是此文所能探讨的。只是幼小的我从此一直对文中那瓶时髦的,捅下塞子就冒出泡沫的汽水感到浓厚的兴趣。现在谜底都揭开了,原来那就是荷兰水啊。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对这种今天看来平淡无奇的苏打水的长期向往 (如海门人至今还保留着“荷兰水”的称呼),其深层次根由,大约就是在长时期的农业生产状态里生活的人们对呼啸而来的未知新世界既畏惧又向往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