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最热闹的地方再也没有比仓库场更实在,更带劲,更自由了。这个仓库场到今天再也见不到了——我从老家的场地上向东南方向走去,穿过几百米的水泥马路,又走过几百米的机耕道,再走过一条古老石头做桥面的河流,便到了仓库场原先所在的地方。但是这里已经连一间房屋都没有了,它成了一处被分割成无数小块的土地了。这些土地高低不平,土地上种植的庄稼不一样,样子就不一样,颜色当然也不一样。
一位在田头看庄稼的老人走过来说,仓库、猪棚、牛棚、猪棚,以及场地,会议室、农具间,还有存放账目材料的房子统统拆光了,统统地分给大家了——“土地是有了,日子是好过了,可是大家一起搬了长凳、矮凳、椅子,坐在一起碰个头、说些话,来个小的白相的地方却没有了———以前仓库场开会的时候真是非常开心。”
开会也开心,现在是不好理解了,但那时候却是特别真实的。有资格开会,首先就是一种待遇,一种荣耀,因为大家可以不拘礼节,极为平等地聚到了一起,可以说国家大事,可以说队上小事,当然也可讲家里琐事。如果是生产队里开大会,会读报纸,也会有唱歌、舞蹈,一切与农民身份与生俱来的表演都会在这里看到。后来仓库场被拆掉了,那些砖块,农具,甚至返耕的土地,都分到了大家家里。
现在走过那块地方,如果谁说这原来是队上的一个仓库场,我们就知道这人想念过去了。这个心绪其实不是老一代人所独有,比起我们的父辈,我们在仓库场收获的开心要比他们多得多,即使我们在父母的督促下,在家里苦难日子的逼迫下,过早地加入了劳动的队伍,也起早贪黑,满身草青味,但比起父母,我们的劳动一半是玩耍,一半是游戏,在玩耍与游戏的日子里,我们同样收获了工钱,只是工钱很小,很小的工钱也是工钱,我们留恋我们自己用小手创作的财富。
我所记得的日子当然是劳动的日子,晚上要脱粒了,仓库场灯火通明,亮如白天。母亲和一帮子年轻的妇女,头戴着花式各异的毛巾,非常齐整地站在脱粒机的后面,双手向身后抓过稻把,左手呈握状,向前微微托着稻把,右手往后大概二三十公分,半握状,然后将稻把放在脱粒机旋转的齿轮上左右翻滚,又不时地看看稻把的谷穗处,看好后往后顺势一丢,正确无误地丢在我们站立的地方。我们在母亲的后面等待着这些脱粒过后的稻柴,要把它们运出,给远在仓库场边上的父亲堆柴垛。我们将这些稻柴成捆地抱在胸前,即便稻柴遮住了双眼,凭感觉也能走到柴垛跟前,放下,然后成捆地丢给柴垛上的父亲。父亲在柴垛上一圈一圈地叠着稻把,像堆一座山那样。半个小时过后,父亲离天空越来越近了,开始盖柴垛的盖了,我们开始仰望了,就要将稻柴扔上去。这扔一要准,二要狠,要丢在父亲的面前,丢在他的张开的手上。父亲说我们会扔,我们就很开心,因为劳动得到的表扬比其他表扬更显得珍贵。
这边是脱粒,那边是堆柴垛,那边还在给谷粒扬尘。扬尘的队伍里也有我们的伙伴。我们的大人啊,即使在他们最吃力的时候,都还在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的孩子们。扬尘了,我们只做些推推谷子的生活,就是将扬尘下来的堆成丘陵的谷粒推到别处去,或是装袋时帮着撑撑口袋。脱粒,堆柴垛,扬尘,是稻把变成稻柴,谷穗变成谷粒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结局总是很完美,我们看见谷粒就像看见了米粒一样开心。父母亲们在仓库场就是一群战士,一群为温饱而拼命的战士,纪律严明,分工明确,任务清楚,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就这样到了半夜,整个场地突然寂静万分了。父母在回家的时候一个问:腿硬吗? 一个问:腿肿吗?除此就是走路步子的哒哒声,这声音是他们的脚底着地的声音,非常有力,也非常清脆。
毕竟是孩子,我们最喜欢的还是把仓库场当作一个玩耍的场所,玩打仗的游戏。为了隐蔽和躲藏,我们钻进了柴垛,我们用稻柴盖住自己的身体,我们用树枝弯成圆圈套在头上,我们用木条做成了木头枪,那面出工用的红旗被我们当作军旗挥来挥去。一个晚上下来,仓库场的柴垛腰断了,顶弯了,路边的青草不见了,大树枝桠拗断了,猪圈的栅栏被我们拔掉了。在仓库场跑东跑西的人是我们,吆五喝六的也是我们,我们最自由,所以玩的办法也最想得出。
到了今天,仓库场只能成为过往生活的一种记忆,孤零零地存录在我们的心中。后来的我也去过许多热闹的地方,那些地方非常现代,非常繁华,也真的非常热闹,热闹到人山人海的地步,但对我而言,这些热闹都缺了一点什么,都没有当年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
当生活好像什么都不缺了的时候,就突然觉得,缺了一个仓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