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三位“睡美人”,虽然人生、艺术的追求迥不相同,英年后淡出画坛则一;虽然淡出了画坛,但在扰攘人世中保持着清醒亦一。只是“古调虽所擅,今人多不听”,于是便阴差阳错地把我当成了知音,成就了我与他们的三段因缘。
本文所要记述的,是我与三位“睡美人”的往事。他们是:卢鸿基、丁天缺和凌虚先生。三人在民国画坛,都算得上是风云中的人物,后来则成了“睡在美术界的人”(卢鸿基自嘲语),美术界的波谲浪涌,与他们基本上没有关系了。
一
卢鸿基先生是海南琼海人。早年就读于国立杭州艺专,并参加“一八艺社”,是当时进步青年的一个艺术社团,活动搞得风生水起,并得到了鲁迅的支持。抗战期间在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从事美术工作,参与筹办中华全国木刻界、文艺界抗敌协会,任常务理事,主编 《战斗美术》。后又投入到海南岛的解放战争中。1950年后任浙江美术学院 (今中国美院) 教授。擅长木刻、雕塑、粉画、美术理论。
我与卢先生相识,始于1982年就读浙美研究生班。他是系里的老教授,潘耀昌、范景中两位学长的导师,我照理要去拜访他和美院其他老先生的。当时走得最近的,除了导师王伯敏先生、早在上海时就熟识的陆俨少先生,便是卢坤峰先生和他,而同他的交谊尤非一般,惺惺相惜的意义更大于学术上的求教请益。当时美院刚刚新建了三幢教授楼,他分得的是一套最大的三室户,孤身一人,空空荡荡的,挂着几幅郭沫若、老舍等给他写的书法条幅,常有一肚皮的牢骚,却又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很淡。不知什么缘故,从第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起,他便对我大加青眼。后来到北京拜访朱家溍先生,朱先生对我的第一句话竟是“如见古人”! 我才体会到大概因为卢先生从我身上看到一种“非今世人”的气格吧? 包括下文所要回忆到的丁、凌两位先生于我的厚爱,原因也应该不外乎此。但我却一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拒离“今世”的“古人”,而实在是一个非常世俗的“今世人”,尽管我更偏爱“古人”。
开始时,我出于解他落寞无聊的怜悯感,有空才去看他。后来却越走越勤,三天两头地去,看望卢先生成了我一个学习的好机会。这个学习,就“学术”而言几乎毫无得益,然而在他的身上,我却看到了如友人刘绪源兄在前辈们身上所看到的“秘密”:常识和日常。卢先生虽曾是一位革命文艺家,但他的学问却贯通古今中外,尤工旧体诗文。听他谈文论艺,声音轻微得像呼吸,但清癯的面容上露出时而严肃、时而微笑或嘲笑的表情,生动地帮助了他坚定不移的见解表达,许多观点深合我心。他坚持革命现实主义的文艺观,凡不合这一观念的艺术都在他的否定之列。因为谈得投机,他常常在家中备了小菜与我边吃边聊,聊得晚了,便留宿在他那间备而不用的卧室过夜。这间卧室,大概只有我一人用过,尽管从教授楼到我的宿舍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但只要老人高兴,我当然是不会拂其雅意的。
杭州每有京、昆、越剧演出,他必去购票请我一同观看,有时还请章祖安先生作陪。他眼高过顶,“百无一可眼中人”,据我所知,章先生是浙美中他看得上的仅有的一位。春秋佳日,还常常邀我一起外出观光,中途则找一家幽静的雅舍,点上几碟精致的菜肴和一瓶黄酒。他自己是吃得很少的,象征性地用一点酒,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一边讲解每道菜的典故,一边看着我品酌。我心里完全明白,这一切,他事先都是做过“功课”的,因为他有的是时间。
1984年夏天,我毕业离校回到上海,卢先生几乎每星期都要给我写一封信,大有失去知音的空虚之感,并时有诗词酬唱。可惜的是,我对师长辈的来信,仅保存了姚有信、陈佩秋、王伯敏、陆俨少、杨仁恺、喻蘅等少数的部分,对“传统”之外的卢先生、丁天缺等,竟都没有保存!依稀记得,我曾经和了他一首诗:“傲骨嶙峋睡美人,诗文雕画旧驰名;借它一勺西湖水,去数南溟澒洞声。”引得他欣喜雀跃。不料不到一年,他便离世。在他逝世三周年之际,他在1953年创作的大连 《苏军烈士纪念碑战士像》 获首届全国城市雕塑优秀奖。借此机缘,我赶写了一篇 《祭南海卢公鸿基先生文》,发表在 《新美术》 上,让世人对这位“睡美人”多些了解。
二
丁天缺先生应该属于“新文艺”的现代派艺术家,江苏宜兴人。文革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丁天缺年轻时是国立杭州艺专的高材生,师从吴大羽,后担任吴的助教。今天画坛上名声显赫的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都曾是他的同窗,并尊其为“带头大哥”———不仅因为他的画艺超群,更因为他的豪侠仗义。1979年平反出狱,丁先生要求回美院工作,却未能落实编制,以“临时工”的身份被安排在 《美术译丛》 做编辑。1988年浙美60周年校庆,72岁的丁先生偶遇了他学生时代的深恋,苦命的鸳鸯终于结成连理! 自古的艺术家中,多有命运蹇舛的传奇,但浓墨重彩如丁先生,实属稀有。
我与丁先生相识,也是在浙美读研期间。作为研究生的一门实习课程,我们要为学报做一些校对的工作,包括对清样的校对和正式出版物的纠错,于是便与丁先生有了来往,也常从 《美术译丛》 上读到他翻译西方现代艺术的文字。见到的丁先生与印象中大相径庭。如果不是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身上简直连知识分子的影子都没有,而更像是一位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记得有一期 《美术译丛》 上发表了钱景长先生一篇关于弗米尔赝品案的译文,从标题到正文,“赝”字都被排成了“膺”字,我向丁先生指出这个字排错了,他只是淡淡地露出惊讶,并没说什么。“无错不成书”,我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不料几天之后,钱先生专门找到我,说这个字并没有排错,“我就是这样写的啊! 难道‘赝’和‘膺’还有什么不同吗?”我便解释说,“赝品”的“赝”从“贝”,而“膺”为义愤填膺的“膺”,从肉。钱先生恍然大悟地说:“啊呀! 你不说,我一直以为赝品的‘赝’就是‘膺’呢!”前辈的风范如此,不由我愈生敬意。而这其间的串联人,就是丁先生。不过,说到我与丁先生的交往,两年半的时间里,实在谈不上深切,除了工作业务上的事情,他既不与我讲他的人生经历,也不与我讲他的艺术观点。在我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老好人”。直到我回到上海,关系才变得密切起来。
大概是1984年底或1985年初,丁先生给我来信,说是要来上海看我并有事相商。原来,他受命主持中央电视大学美术函授班的教务,请我承担 《中国绘画史》 教材的编写。这不仅满足了我的发表欲,而且有一笔可观的稿酬,我当然受宠若惊。我请教他,既然其他课程的教材都由浙美的老师编写,何必单单 《中国绘画史》 的教材要到上海来找我呢? 他表示很早就看好我,“弗米尔赝品案的译文,我也不知道‘膺品’的‘膺’是错别字啊!”嗣后,他便频繁地与我书信往来,主要谈函授教学中的事务,偶尔也谈谈他的艺术观点。看来,这段时期的丁先生颇有老年可以有所作为的枯木逢春之感,但又炼就了平淡超脱、顺其自然的心态,并用这种心态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去做事。包括1985年下半年,他准备去法国探亲半年时,也来信告知,要我提前写好教材,免使函授中断。1986年回国后,立即又开始了函授教学的通信。但函授似乎只进行了两年就结束了,丁先生和我的交往也基本终止。记得后来还收到他苦恋终于修成的喜讯,其心情流露于字里行间,活脱脱就是一个初尝禁果的少艾。此后再无任何信息的沟通,估计一方面,他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有了美满的家庭生活;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我的兴趣,虽然兼容中西和古今,但侧重点始终是在中国的传统尤其是古典传统。再后来,大概是2000年前后,有朋友相告,说中国美院给丁先生办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个展,都是近十年间创作的油画,艺术水平之高超惊彩绝艳,引起强烈的轰动云云。但直到他2013年去世,我却对他的艺术毫无了解,甚至想不起他的任何一幅画! 这固然是我的孤陋寡闻,但也证明了这位“睡美人”的沉睡之深。
三
相比于卢、丁两位,凌虚先生属于“传统派”的艺术家,浙江湖州人。传统是多元的,有院体派的堂皇端严、文人派的野逸超旷、通俗派的雅俗共赏等等,所以更准确地说,凌先生属于传统中的通俗派。早年就读于上海新华艺专国画系,并师事邓散木学习书法、篆刻,后长期活动于海上画坛,以画金鱼驰誉遐迩,亦能花鸟、山水、人物。曾在上海、南京、香港等地举办个展八次,所作 《百鱼图卷》 等轰动一时。新中国成立后参加政府组织的上海美术工作组活动,任组长,陆俨少先生还是他领导下的组员。但不久后分配工作,被安排到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社、苏州刺绣厂等工艺部门任创作设计,从此便淡出了画坛。
我虽久仰凌先生的画名,但与之一直没有交往。直到世纪之交,好像是2002年上博国宝展期间吧,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正是凌先生打来的,说是要与我结识:“找了你很久,终于获得你的电话,近期来上海看你,合一个影。”我赶忙表示万万使不得,理应是我来拜访您老人家的。他却说:“你们年轻人年富力强,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时间宝贵得很。我老来无事,还是我来看你吧!”几天之后,他便在女儿的陪同下专程从苏州来到寒舍,相见甚欢,交谈甚洽,并签赠给我一本新近出版的 《凌虚画集》 和一张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古版代表作 《和气致祥》 首日封。平心而论,这本画册的装帧印制是很一般的,与他的资历绝不相配。但世情薄凉,美人迟暮,在晚年还有人愿意为你出这样一本画册,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当时的凌先生已经83岁,但看上去非常健朗,安详而福态,至多只有七十上下的样子。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的风光波影,更显得精神焕发。对50年代后的沉寂,他显得随遇而安,没有半句怨言。中午简单的便餐后便依依惜别。他一再回首打招呼的身影,宛如唐寅的 《纨扇仕女》,释然中颇有欣慰的满足。
嗣后,每见我有新的著述发表,凌先生必来电表示赞同、支持,殷殷寄望。而我数次想去苏州看望他,终因杂务缠身而未果。忽然,觉得有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去电又无人接听,四处询问,终于从一个苏州朋友那里,打听到老人已于2003年离世。我虽心存疑虑,因为隐约记得与他的“失联”是在2005年前后,但陆续又问了几位朋友,多说他应该不在了。不由心生唏嘘,便有了此文的撰写。发稿之前,责任编辑再三查询核实,终于辗转从苏州陶文瑜先生那里获悉老人还健在的确切消息。我赶快撤稿,避免了一场“明月不归沉碧海”的讹传,同时很为老人高兴,祈祝他在相忘江湖中平淡安静地长乐永康。不料,今年9月,真的传来了凌先生于8月19日仙去,享年97岁的消息。曾经的锦鳞焕彩,卒归于真水无香。
三位“睡美人”,虽然人生、艺术的追求迥不相同,英年后淡出画坛则一;虽然淡出了画坛,但在扰攘人世中保持着清醒亦一。只是“古调虽所擅,今人多不听”,于是便阴差阳错地把我当成了知音,成就了我与他们的三段因缘。而我,对他们的关心实在是很不够的,辜负了他们的错爱,让他们的一腔高山流水,全化作了对牛而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