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一辈子留长发。她的发质极好,黑亮又滑顺。小人儿一直很迷惑,从不见奶奶洗头用什么洗头膏洗发水,无论其多么高级。
奶奶用的是独门秘方自制的洗发产品。每隔一两个月,她就要在自家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铁锅来煮东西。是从乡下新摘来的皂角,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偶尔也会煮晒干后的皂角,空气中则散发出一种类似大米发酵后的味道,有点怪,不好形容。水漫过锅底,大火烧旺烧开,要改为小火,奶奶捡起两块“煤糕”压到火头上去,口里小声地哼唱起来了,“东山平车拉烧土,白点点越多越好使,西山汽车去拉煤,带上饼子烟两条,拣出炭块当个宝,三土七煤翻匀了,铁锨和泥刷刷响,拿上模子打煤糕,家家户户都打坯,就算盖房也用不了,这物件盖房不能用,捣成块块当煤烧。当———煤———烧。”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一首太原民谣 《打煤糕》。“煤糕”就是上海人所说的“煤饼”,因其形状方方正正,好像一块一块糕饼,由此得名。奶奶一边哼唱,一边搬只矮脚板凳坐边上去,拿个大铁勺不停地慢慢搅拌,另一只手并不闲着,要不断往锅里加新鲜生皂角进去。最后一个环节至关紧要———要加獾子油。味道变得更加奇怪起来,小人儿远远躲到一边去,忍不住皱眉咳嗽捂鼻子,这啥玩意儿啊。
“猪獾不如狗獾,狗獾么又以芝麻獾最稀罕喽,”奶奶笑眯眯地念叨开了,“这坏东西就喜欢往庄稼地里窜,专门喜欢偷玉米啃,你说它那么粗实肥大,差不多十几公斤重,有五六十厘米来长”,奶奶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四肢短,耳壳圆,眼小鼻尖,颈子粗短,前后脚趾黑棕色,前爪要比后爪长。”小人儿说:“芝麻獾是啥?”“狗獾脊背从头到尾,针毛又长又粗,黑棕色白色混杂,咱那地方就叫‘芝麻獾’喽。”我见过奶奶自己炼獾子油。獾子肉剁块,一寸大小,一公分厚,放清水中浸泡,待血水出尽,沥干捞出,放葱姜料酒腌制个把钟头,这是为除去土腥味,大铁锅淹过獾子肉三分之一的水量就够,大火烧开改小火,慢炖慢煮慢熬,不再盖锅盖,要随时观察獾子肉变化。看肉色微微泛黄,则意味着基本挤不出油了。肉块捞出,烧菜炖锅时弄几块进去,吃时满嘴喷香。“锅底子上剩下的,就是獾子油喽,”奶奶说,“最好跟猪肉一起炖,猪膘越肥才越好,关键是加水要把握量,水加得不够,獾子油出得就少,质量还不好”。
獾子油煎鸡蛋治胃溃疡很有效,治疗烫伤也是绝佳偏方。记得我家隔壁邻居的小孩有次被开水烫了,吱哇乱叫,奶奶直接舀了一勺獾子油过去,厚厚涂了一层,嘱咐大人一句,“就让它款款摊开晾着,不要包裹,不要摩擦”。嘿,很快就不疼了,红肿也消退不少。这东西还是晋北乡人用来防治痔疮褥疮的好东西。
又想起奶奶家老宅子隔壁那个孤寡老头,外号叫“骆驼”的,有年冬季生了冻疮,一只手的骨关节肿胀如小萝卜,上门求助,奶奶把自己熬煮好的獾子油拿出来,给他厚厚涂了一层,嘱咐一句,“少动弹 (干活),少污染 (弄到被褥上很难清洗)”。这东西专治大骨节病,还可蚀痈疽恶肉,散寒消肿,消症破积。奶奶把草木灰浸出液小火加热,让其慢慢浓缩结晶,最后研末,做成黄豆大小的小药丸,再三地交代“骆驼”:“每次30粒,下地动弹的时候可以替代獾子油。”
加了獾子油的皂角水越熬越浓,到后变成胶质样,趁热从锅里挖出来,小心地收到一个大罐头瓶子里收好。要洗头时,弄一勺出来。奶奶习惯把皂角叫“皂荚”。小心地剥开看,皂荚内表面有一层柔柔滑滑的东西。“这东西可以刮下来,也能直接整个碾碾碎,就那么泡水过滤,这可是天老爷恩赐的好玩意儿,”奶奶边洗头边说,“根本不用瞎操心,有什么坏成分把头发洗坏。”我后来曾专门用皂角液洗过头,没什么泡沫,总感觉没洗干净,味道真心不好闻。“可以加香料进去呀,比如木槿叶,”奶奶说,“那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闻起来当然更加好!”
想起某地七夕传说,里面有描述以槿树叶洗头。其实就是木槿叶子。浙江永嘉县乌牛镇芦池村流传着一种古老的民间洗发方法———人们用一种温州话叫“菜园篱”的植物叶子来洗头。先把叶子揉一揉,再用温水冲泡,然后将叶子捞出,取其汁液洗发。据说此地妇女头发多乌黑浓厚,与此有关。“菜园篱”说的其实就是木槿,但不能煮沸了洗,会破坏里面的蛋白质成分。我后来专门上维基百科查证———木槿花含肥皂草甙,一种黄酮甙,并含异牡荆素,槿根则含有鞣质与黏液质,而木槿的种子又含有脂肪油,最适宜洗发。胸中豁然。中学时开始上化学课,知道单从组织成分上讲,草木灰含有碳酸钾。想起晋北乡人早前就是用草木灰兑水来清洗床单被褥的。“獾子油要是加上草木灰,去脏洗污可比木槿叶比皂角都厉害得多喽,”奶奶说,“晋北乡下民间土方,春季时稻草灰去污效果最好,过去人们常常就直接用它来洗头,一点不差。”据说有人曾专门做过有关实验,发现稻草灰浓度适中,与木槿洗发水比例为1:3时,洗发去污的效果会大大增强。有机会我倒是很想亲自尝试一下。
记忆中,奶奶的脑后永远盘着一个圆圆大大的髻,头发溜光水滑,梳得一丝不苟。她没事时就喜欢拿个粗瓷大笨碗,盛半碗凉水,随身携带有一只小竹篦子,从内衣兜里掏出来,进碗里蘸一下,头发上梳一下,一梳就是大半天。奶奶那么爱美,却独独不喜欢洗澡,我往她边上一坐,隐隐一股什么味道。一年四季,只要太阳高挂,我妈都会趁着课间休息的时间急急忙忙奔回家,把奶奶穿盖过的棉衣棉裤被褥枕芯通通拿外头去暴晒。每当此时,我奶奶总是一脸平静,她面无表情搬只矮脚板凳往大太阳底下稳稳一坐,又掏出她的小篦子来了。有年盛夏,小人儿刺溜刺溜吸着一根赤豆棒冰,躲在阴凉处仍觉浑身大汗,我问奶奶,不嫌晒啊? 她双脚微微张开,笑眯眯来了一句:“老龙王搬家———倒要看看哪个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