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八年前我从圆明园南门的北河沿移居清华南门的蓝旗营小区。我的活动重心一下子挪到了以五道口商圈为中心的地带。
按网络上的解释:五道口板块的地界西接中关村大街,南到北四环边上的北京学院,北到清华东路的北京林业大学,东抵学院路,有八所中国知名院校都在这个地带,而且像搜狐、微软、谷歌、宝洁等国际知名公司也驻扎在此。有人因此把商、学混搭整天喧嚣的五道口板块称为“宇宙中心”。
我一直闹不明白“宇宙中心”的真实含义,想来该是个骄傲的表达。我在这里生活多年,没有感受到来自“宇宙中心”的强大气场,可能这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只对书写新北京“脚本”的人才派得上用场。我目睹以东升大厦为热闹中心的五道口,每天都要上演一段或者数段各种状况的堵车,让生活在五道口一带的居民心碎不已。如果你经历过五道口的“宇宙之堵”,那么再碰上别的什么堵,大约都不算什么。
我的生活简单平易,认识五道口从餐馆和书店开始。
五道口一带小吃店如林,以知名度而言,五道口金融学院旁边的枣糕店名气最大。许多人回忆起五道口的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枣糕,料足而且甜蜜。我无数次目击那家门前排长队的情景,人满为患,估计不少金融家和从五道口走出来的成功人士都一边走路一边享用过这种枣糕。不过,我在蓝旗营生活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有尝过这款五道口名点,自己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五道口商圈称得上好的餐馆不多。东升大厦底层有一家叫“醉爱”的杭帮菜馆,一度是五道口最红火的菜馆。我曾是这里的常客,不止一次在这家装潢考究的菜馆里请人或被请。有一次安徽的朋友来,我订了一个半开放式的包间,那个挡隔的珠帘,在灯光的映衬下,发出耀眼的反射光,有点灯红酒绿的味道。撩帘进出的刹那,真有点儿浮华。那次我点的略显清淡的杭帮菜,引起座中一位颇有美食经验的女士的谈兴,我要请的那位朋友反倒只顾吃,不愿多开口。“禁吃令”颁布后的某年五月某天,为一个小友引见清华的导师,又去那家多年未上门的菜馆,霓虹灯漂亮依旧,只不过吃客锐减,以往的繁华随着岁月的更迭,显得落寞。
与“醉爱”只隔一条中关村东路的清华科技大楼里有一家“全聚德”,也是五道口火爆的餐馆,每次电话订餐都回说客满。外地来京的朋友偏偏看重老字号,每每点名要吃烤鸭,让我感到无奈,不去,拂逆朋友的心意;去吧,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觉得除了品牌优势,那烤鸭算不上美食。这让我想起北京的茯苓饼,北京人并不食用,买它们的都是外地人,这种情况,据周绍良先生说晚清就这样了。
“全聚德”近邻还有一家“砂锅居”,好像是有名的宫廷菜。有次请北大法学院的赵宝煦先生吃饭,赵先生关照不要太远,结果去了“砂锅居”。不知道是点菜的问题,还是“砂锅居”为适应五道口居住人群的口味,菜有点辣。一老一少两个浙江人,本来选了靠窗的位子,想好好边吃边聊的———我最想听赵先生谈他经历过的西南联大和他追随闻一多的旧事。结果,我被菜品辣得直咂嘴,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走神,最终匆匆结束了与赵先生的餐聚。
搬到蓝旗营后,也时时到小区对面的餐馆吃饭。餐馆的规模都不太大,熟悉后都能点到可口的菜。有阵子常到湖南人开的“红辣子”去,这间门面不大看上去不起眼的餐馆,招牌菜是芷江鸭,微辣,过油后,加上诸种佐料一番蒸煮,端上来的这道菜呈发亮的古铜色,上面铺个兰蕙造型的南方青白小葱,撩人食欲。每次去,都点芷江鸭,更与服务员打招呼,多来点鸭腿。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上菜,一吃,鸭腿一只不多,问为什么那么少,服务员回说一只鸭子两条腿,哪给得了那么多。尽管如此,对这里的菜还是喜欢。还有一点,就是在这里吃饭,常常能碰到两个学府里的名教授,这或许也算一种“福利”?
“五方院”和“厚德院”也是不错的餐馆,两家实际是一个店主。店主原是清华的毕业生,留学归来,选择在蓝旗营开餐馆,是因为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来吃饭的又都是清华北大的老师或毕业生。有人夸张地说它是清华的校外食堂,就好像称万圣书园是蓝旗营小区老师的私家书橱。店主是学建筑的,他接手这个地方后,做了改造,门面和室内空间颇有些现代气息,大概是五道口一带最有现代设计感的两家小餐馆。我曾带不少朋友去那里吃饭。最近一次,是去年秋天请广州友人李怀宇吃饭,走到厚德院二楼,靠窗的位子居然漏雨。点完菜,上来一看,瓷质餐具不少带有磕碰的残损,心情立马变得很糟糕。留学生出身的店主都把餐馆办成那样,可见要长久保持一种品质,多么不容易。
文津酒店里的韩餐馆“大长今”也是近年来去得比较多的地方。这家餐馆除了价格贵点,菜品、服务和环境都不错,没有中国式的嘈杂。对于我这样喜欢安静的食客来说,“大长今”是理想的去处。前不久去,发现“大长今”已更名为“大南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门面,突然改了名字,有去年桃花人面的感觉。
谈完馆子,接下来谈谈五道口的书店。
五道口向来被认为是北京青年学子最多的一个地方,也是留学生最密集的地方。这个地方的人口特点,导致这里的酒吧、书店、小饭馆、小商铺和书店极多。
我不喜欢五道口那种乱哄哄的环境,但承认它充满了活力,尤其是那些小书店。
在五道口先后出现过几十家书店,有名没名的在我看来都有些意思。我曾写过一篇有关海淀书店的文章,里面提到十来个五道口书店名,如光学作用、豆瓣、墨盒子、水木、上海贝图建筑、晨光、春秋、方圆、前线gamesta等等,大致分布在成府路、财经东路和王庄路一线。全盛时期的五道口书店,无论大小,个个见个性,加上进进出出气质各异的青年学子,是这一带最有情调的文化风景。这几年大概受网络书店的冲击,五道口地带的小书店关得最多,我举的后面几家书店都不见了。就连在五道口核心地带的光合作用书店,也抵挡不住房租高企和纸质书销售量的下滑,前年悄然落幕。现在还在的女性书店雨枫久经风霜,靠成府路的门面已经看不到了,保留的侧门贴着纸条,敬告读者此地是非公开的会员制书店;“豆瓣”没有倒,不过店内的黑,更像是一个隐喻,能体味到实体书店寒冬的况味。紧挨着“豆瓣”的“墨盒子”是家蛮有品位的童书馆,二楼有一个放映室,充满了童真的环境,竟吸引好多清华北大男女学生跑去谈恋爱。不知道“墨盒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细想这样理想色彩浓重的书馆,此时此地不能生存实在很正常。唯独万圣书园还如元气尚足的中年人,历久弥坚,守着五道口书香的尊严。
去年或更早些时候,画家韩朝有一次跟我说,五道口王庄路开了一家新书店。我因好奇,便相约在那家书店见面。到那里,还是有点惊讶,在实体书店纷纷败走的今天,三联书店在五道口开了新店,算是五道口书店里的异数。
相对于万圣书园,三联五道口店只能算是一家有规模的普通书店,主推三联版图书,兼营其他出版社图书,书蛮时尚的,适合学生和白领口味,不像万圣书园强调学术性和专业性,也不像三联王府井店容量大。但有书店的地方,就有读书人聚集,这里自然成了读书人的乐地。
三联五道口店的特点也是明显的。比如这家书店配套有咖啡屋,供读者喝茶聊天,品质不错;24小时全营业的;书店还保留着许多年前业界流行过的模式,在店堂内为读者设座。很多书店因为那些为读者留的座位,失去了存在价值,纷纷取消。我不清楚这家书店今后是否会步那些书店的后尘?
最近为送一个朋友到地铁13号线五道口站,又一次踏进这家书店,见到为读者设置的坐椅仍在,但不幸的是,一些大学生只是把那里当成教室的延伸。我在惋惜的同时,也钦佩书店的坚守,毕竟是商业化运作的书店,这样做不容易。它现在的存在表明了一种态度,在这种意义上,似乎该为三联五道口店坚持的理念点赞。
每次路过王庄路,总感慨不已,现实生活中,即使我们有再多的信息渠道,仍然没法替代书店的价值,书店不挣钱,但人们还需要书店。想到十年前甚至更早些年存在于此的地摊书市,那些有太阳的晴天或者没太阳的阴天,淘书客们不顾车来车往尘土飞扬,蹲在那儿翻拣旧书与摊主讨价还价……有时半天没有收获,还是乐滋滋的。随着五道口商圈一轮又一轮的改造,大楼越来越多,书摊终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落寞的同时,更多的是感慨和无奈。
书店的开关,原本如人来人往,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五道口大批书店的消失,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烈,没等人们有反应,就一个个不见了。我们每天行色匆匆经过五道口,似乎也很少顾及书店的存在,以前还会在书报摊前停留片刻,买一张报纸或一本杂志,现在也适应了有事没事低头看手机的生活。
我不知道和我们渐行渐远的书店,是不是慢慢将成为记忆里的一个“故人”?
2016年9月26日北京蓝旗营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