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域外散文译介过来,现代文章和古代小品文的区别,便显而易见了。记得黄裳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看了鲁迅所译的鹤见祐辅《思想 ·山水·人物》,一下子感受到文章的新脉络。而他学习鲁迅兄弟的文章,也注意到了日本的近代文学传统。不独黄裳,现代一些诗人对于随笔写作有兴趣的,也有不少这类人物,记得卞之琳曾写过一篇短文 《尺八夜》,韵律仿佛从江户时代而来,那是受到永井荷风的影响吧? 我们讲中国现代文章,总会引用知堂的话说,乃言志意识的遗响,而那后面的日本小品的暗示也不可忽略。从词章到内蕴,日本人的表达,也是被许多作家借用过的。
日本文学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对于其行迹,我知之甚少。在我的阅读范围里,近代以来好的日本作家,文体里都多少有汉语的遗风。夏目漱石那代作家,对于汉语的表述,多少都很熟悉,芥川龙之介、森鸥外,也是如此。中日作家的互相影响,早已被我们的学者们叙述过了。
当我对此产生兴趣的时候,发现当代懂得日本文章之道的作家,其实并不太多。第一次去东京还是十七年前,友人李长声陪我到上野一带闲逛。在居酒屋喝酒的时候,一时兴起,讲了许多日本文坛掌故。而我对于日本的文学的发展轨迹,也是与他的交流里才得知一二的。
那一年从东京回来便读李长声的文章,才知道他的散漫、洒脱,是融合了六朝与江户时代的遗风的。李长声喜欢谈近代文章,从当代文坛上溯到明治、大正时期,知堂的风格暗含其间。他的随笔有一点日本的味道,精神里游戏和自由行走的部分很多。他的文章是漫步式的,杂书里的智慧一点点流将出来,东洋的寂寞也略带几分。不过他善于自嘲,有一点从自我否定里看世界的潇洒,我猜想这也是近代日本的风格的一种延伸。
不懂日语的人要了解近来日本的出版情况,李长声的文字是不能不读的。他善写书话,但风格与国内人大不相同,有一点东洋的杂趣和五四的遗风。这恰是大陆书评家最欠缺的东西。李长声的文字随意中有一种机智,在阅读作品时常常打通中日的隔膜,说一些穿透思想之壁垒的趣话。这是五四后的随笔的变调,自然中多了诙谐。那些绝望、灰暗的影子被其明快的微笑代替,是书林中少见的妙品。
进入现代以来,日本的文章和中国的文章有相似的一面,一是从古代散文路数自然发展过来,延伸着东洋的逻辑,一是从西洋的随笔中来,夹杂了许多人类学、社会学以及诗学的元素。知堂谈文章,也遵循着这样的路径。其一是说白话散文来自晚明,乃公安派的延伸。另一方面,是西洋美文的参考,以学问和诗意结合的方式表达对世界的认识。但这里没有涉及小说家文本对于文章的影响,只有拥有写过小说经验的鲁迅意识到此点。他不谈美文,也鲜及文章学,都有另类的考虑。
如果小说家也是文体家,那作品就有了另类的美。但专门于随笔写作的人,则有不同的心解。李长声 《关于随笔的随笔》 乃作者的夫子自道。他从1000年前后的清少纳言的 《枕草子》 到13、14世纪产生的鸭长明 《方丈记》、吉田兼好 《徒然草》 里,看出日本人在文字间艺术地处理心性与自然的审美路途,好似知道了东洋随笔的源头。丸谷才一的一句话颇得其心趣:“写的和读的都必须有游乐之心,此心通学问”。这句话点到了随笔的要处,日本和中国现代的文人的笔记小品,基本从这个路子里来,乃学术论文的片段,从几点出发,敷成一片,遂有知识趣味的诗意化。知堂说这是古人的余音,而吕叔湘则以为宋代苏轼、洪迈的作品,才是这种形式的源头。不管怎样,东亚人在文体形式上,总还是有交叉的地方的。
近代人神往古典,对于远去的文人的只言片语有一点崇仰之情。李长声说,永井荷风的随笔是法国与中国近代趣味的叠加,“以汉诗为功底,文体看似白话,骨子里却是文言”。我由此猜测知堂的文章,也是从这类文本受到启发的。他在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里只说新文学里的散文随笔乃古风所致,或许有意的遗漏,那个时候不易直说也是可能的。他有意以半文半白的方式为文,永井荷风的传统多少起到了作用。
不过这类随笔也存在一些问题,那就是掉书袋的时候,知识易淹没了趣味。而鲁迅、张承志这类作家和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的文章,好似没有让人厌倦的地方,因为有小说家的意识,维度里是人物性格、命运的投射,读起来总是好看的地方。鲁迅的随笔把诗、知识、人物神态和历史故事穿在一起为之,尼采、鹤见祐辅的东西都有,是超出一般文人的词章之趣的。这是对传统笔记的突围,这遗风在张承志那里得以折射,给当代读者的冲击总是难忘。
张承志的文章是扩大了的随笔,在他那里,小说与随笔的界限并不清楚。与他相似的史铁生也有几分这样的味道。不过他们的问题是不能从古典的趣味里展示现代人的困惑,较之周氏兄弟不免有些单调。当代小说家有三位很讲究文章的章法,一是汪曾祺,二是阿城,三是贾平凹。他们的随笔都不像以散文为业的人那样单一,古人的气韵多少可以看到的。
其实除作家之外,学者的文体也是有同样的效应的。近年来竹内好、木山英雄受人关注,既有思想的深,也未尝没有词章之美。而那词章蕴含的诗趣,也有几分迷人之处。
我多次见过木山英雄先生,觉得他对于文本的咀嚼和对思想的沉思,都与别人不同。有一次陪木山英雄先生外出旅行,我问及日本现在的作家的古文修养如何,他说当代青年似乎不太使用古奥的文字写作了。许多人的词语方式和百年前的表达有些隔膜。如此看来,和中国的青年很像。我们谈及了永井荷风,他认为其文笔漂亮,法语、中文的修养均有,乃不可多得的作家。坂元弘子教授告诉我,木山英雄先生喜欢永井荷风的作品,那原因可能是先生欣赏到词语的深广的一面。而木山英雄最为喜欢的,就是这表达的丰富性。
我由此推测中国学界喜欢木山英雄的理由,他是把精神的调色板,加了东西方文化的元素的。德国的理论他读了许多,又从章太炎、鲁迅那里吸收了诸多思想。笔法呢,幽玄如道家的简约,而深广则仿佛德国古典哲学的交响了。木山英雄有一本写中国现当代旧体诗的著作,他对于中国各种文体的实验,都有兴趣,而自己也能写一手好的汉诗。他带着日本的经验而来,激活了旧体诗的表达空间,这是双语结构的作用。想一想民国作家的各种文体的摸索,那是有一种精神表述突围的渴念。据说日本的俳句就利用了词语的特点引出审美的多致性,在这个层面描述自己的心得,是有一种大的快慰的。
2016、10、20于旅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