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去香港赶了两场会,都和“国学”有关,自思不无惊讶。近些年来在学术棋盘上行走在现代文学的一边,偶尔会蹭到传播、电影的桌边去。有时在楚汉之界望着对岸,一片古学苍翠的气象,不免喟然兴叹。的确要谈国粹还不好弄,讲惯了“现代性”,要作恭打揖起来好像有点尴尬,不过问题不算太严重,什么都可以撑起“历史”这把伞来遮挡一阵。
今年年头上在香港的一次年餐上,浸会大学的陈致跟我说,饶宗颐国学馆要办一次关于国粹的讨论会,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清末民初的南社最讲国粹,也喜欢香艳,可以谈谈国粹和香艳。他说好,于是就成了这次去香港参会的因由。
我在科大的同事吕宗力毕业于北美威斯康辛大学,和其他同学一起,每年春节为刘绍铭先生拜年聚会,私下里称之为“威斯康辛俱乐部”。大约五六年前蒙刘老师的厚爱,让我成为俱乐部的一分子,与有荣焉。
学术报告都很精彩,这里不能尽述,举一个“奇葩”例子。张明杰君旅居日本多年,不在学界谋食,却满腹书笥。他整理出一份罗振玉的碑帖、古籍的题跋,共五十六件。显得特别的是,这些都是民国初期罗氏流亡日本期间出售或刊刻的书籍或艺术品的题跋。原来张君长年累月浸泡在图书馆、博物馆和旧书店里,方能把那些私家藏品一一访知,由此考索描画出当时罗氏的生活状况、与内藤湖南等日本友人交往与文化交流之迹。钦佩之余我也悟到一个道理,有些学问不是光在学院里能做出来的。
午间休息时和大家一起参观了饶宗颐国学馆,占一层楼面,气象万千。国学馆由陈致兄一手创办,三年来初具规模,已令人叹为观止。满屋典籍,壁上挂着饶公所题“书香”两字,参融篆隶,醇厚清新。还有黄苗子、莫言等当世名公的书画作品,琳琅满目。最令我惊喜的是进行时中的“现当代名作家手稿书画展”,几只玻璃柜里放着萧乾、赵清阁、汪曾祺、王蒙等作家的百余封书信,都是写给香港 《明报》 主编潘耀明先生的,从中不仅可见数十年里的文事交往,也有言及家常琐事的,珍贵而有趣。匆匆不暇细看,好在能免费获得 《特刊》一本,原件彩印得十分精致,可带回来慢慢欣赏。
常常是开会旧雨新知碰在一起,现在流行互扫微信,顿觉天涯比邻。面对佳馔不由得食指大动,我铁定心肠不顾三高,大不了回家吃三天泡饭加酱瓜萝 卜头。好几年没见龚鹏程了,乌亮小分头,身穿暗红色中装,亦儒亦侠的做派。问他的办公处是否还在王府井,他说不了,现在欧美各国都有他的国学院,打开手机给我们看他买下英国的一座古堡,真比孔子学院还厉害哪。他说已在国内开设传统文化讲习所,明年将达一百所,皆在风景胜地,与酒店旅游消费结合,叫“文学行馆”。比如说有一处在西湖之畔,可以放舟西湖之上,箫鼓声中学员们作诗诵文。这情景令人神往,我说不妨中西结合,让现代人发思古之幽情,他笑曰:“何不皆穿古装?”我一时语塞,脑洞大开。
下榻于沙田丽豪酒店,早餐时只见餐厅入口排起长龙,里外都是韩国游客,犹如水淹七军,一只只桌子上杯盘狼藉,服务员来不及收拾。原来最近东亚旅游热潮风云转向,韩国人去香港,大陆人去日本。
会议中间有一日安排自由活动,于是我回到将军澳的居处。回上海做教书匠倏忽三年有奇,因处理账单之类的事时不时回香港,或者带几本书回来以敷所用,就这样影踪飘忽,以致朋友们抓我不到,错过几次喝酒的机会。楼下即商场,经过7/11小店,报架上一份报纸斗大标题“性空间不足:比……更严重的问题”,一个妙龄女孩的头像,目含幽怨。这份报纸新开张,名为 《香港O1》,我没拍脑就拿了一叠,不料要价二十五元,心想一份 《苹果日报》 才七元,这不是贵得离谱?
信步走到对马路一家本地面馆吃午饭,我钟意这家的姣姣面,总会点鱼片、牛肉和猪腰这三样。老板娘招呼“好久没来了”,“是呀”,我说。点到猪腰我指着菜单,她说“哦,是猪腰”,笑眯眯的,勾起我记忆中当初的那回囧相。我没能讲多少广东话,猪腰的“腰”发音不准,听上去似“猪油”,老板娘终于弄清,“哦,是猪腰”,眯眯笑里含着怜悯。
我发现一碗面又涨价了,这几年里每过一阵就二元二元的朝上跳,有的餐店看上去没涨得那么快,但分量缩水,萝卜糕渐渐缩成豆腐干大小了。我打开刚才买的报纸,厚厚一大叠有许多小杂志,分门别类,吃喝玩乐的内容什么都有,好几本其实都是广告,翻来翻去就是没见到与“性空间不足”有关的文章,不禁大呼上当。
傍晚去旺角。接张宏生兄电召,宇文所安先生也应邀来参加国学论坛,于是在利苑酒家设宴招待。路经旺角步行街,正值周末,人群熙攘,霓虹灯光照彻两边,三人一群,五步一隔,小乐队鳞次栉比,粤曲或流行小曲此起彼落,闹猛甚于白昼。
进了酒家,席上就座,有几位也是哈佛毕业的。自2004年在哈佛参加李欧梵老师的荣休派对之后,我有十多年没见宇文先生了。他依旧名士风度,一口中文,这回田晓菲没能来,要在家照管三岁孩子。宇文先生说他准备过两年退休,然而笔耕不辍,最近出版了他翻译的杜诗全集,现正在翻译阮籍的诗。宏生在哈佛做访问学者时与宇文先生订交,于今二十年,遂取出一幅裱好的书法赠送给宇文先生,是他自作的一首旧体诗,以志纪念。
周一参加了另一场中华国学论坛,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殊为隆重。演讲之外主办方还专门排演了一场古装秀,十几位女生穿着各式精致设计的古装,在悠扬乐曲伴奏中一一走过舞台,有的执团扇,有的持小伞,或仰望明月状,或低首凝思状,投手举足如窈窕淑女,并由一位平冠方巾的男生在一旁解说。这令我想起最近读过的不少明清“香艳”诗文,其中大多是美女范儿的描写,于今真的看到了一场现代的演绎。
下午我作了报告的那一场结束之后,就匆匆奔赴机场回上海,第二天要上课,阿门!
2016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