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茅盾去世十二年后的那个夏天,我来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现代文学资料学研究生课程。给我们讲授《茅盾研究》的,是李岫教授,她是著名作家李广田的女儿。
李教授在讲课之前,先发下了一个“茅盾研究学习要求作业选题”,包括“评《子夜》”、“老通宝形象的典型意义”、“茅盾早期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茅盾的创作与中外文化的关系”、“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特色”、“我的茅盾观”等等,要求学完课程后,任选一题,写出三千字左右的小论文。时至今日,依然记得两件事,一件是给老师纠正错误的。她在讲述《子夜》时,称作者对三十年代中国,进行了“鸟瞰式”描写。她将“瞰”字读作“敢”。也许我是那种对语音比较敏感的人,也许曾经遭遇过类似的“糗事”,使我对于字的读音格外小心(我曾将夏丏尊的“丏”读作“丐”,后被学生指正),总之,当李老师讲到“鸟敢式”描写时,我的注意力突然从茅盾身上转移,琢磨起该如何向李老师指出这个错误。李老师和蔼可亲,这增加了我向她指出错误的勇气(若是官员在主席台上将“如火如荼”读成“如火如茶”,或者将“范晔”读成“范华”,我是绝对不敢向他们指正的)。我将正确发音标在小纸条上,下课后交给了她。老师在一阵明显的尴尬后,谦虚地说:“哎呀,我都错了好多年了。”说完笑了起来。
第二件事,是李岫老师带我们去参观茅盾故居。记得经过什刹海附近,陆续看到了杨沫故居、郭沫若纪念馆等作家旧居。给我印象很深的,是距恭王府不远的郭沫若纪念馆,围墙院落比较高,比鲁迅故居气派很多。茅盾故居位于东城区后圆恩寺胡同,这是一座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坐北朝南,前后两进。单从门楼看,也是有一些阔气的。但进入之后,一股书卷气、平民气息扑面而来,呈现出一个纯粹作家才有的生活面貌。李岫老师让我们自由参观,听讲解员讲解,由我们自己用眼睛和耳朵,去感受这位大作家的工作与生活。
后来,由于我的兴趣被朱金顺老师的“新文学考据学”吸引,而且主要吸引到周作人、朱自清身上去了,对于茅盾研究,包括“我的茅盾观”,也就不了了之。但是,李岫老师关于《子夜》等专题的讲授,特别是关于《子夜》题材的独特性、时代性,和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贡献的论述,加深了我对茅盾作为“著名作家”的印象,使我意识到,茅盾虽然有丰富的革命履历,几乎可以称得上革命家,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文人,一个作家。
《子夜》和鲁迅的关系,值得一提。1933年2月3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茅盾及其夫人携孩子来,并赠《子夜》一本,橙子一筐,报以积木一合,儿童绘本二本,饼及糖各一包。”你看,这是多么有情味的文友之间的交往!据杭州师范大学 (原杭州师范学院)李标晶教授考证,《子夜》出版后,茅盾首先想到的是给鲁迅送去一册,因为鲁迅得知茅盾在创作长篇小说,非常关心,曾多次问起创作的进展。因此,《子夜》 刚出版,茅盾就带上一册来到北四川路鲁迅家拜访。那时精装本尚未印出,带去的是平装本,因此没有签名。鲁迅翻开书页一看,是空白,就郑重地请茅盾签名留念。说着把茅盾拉到书桌旁,打开砚台,把毛笔递到茅盾手中。茅盾说:“这一本是给您随便翻翻的,请提意见。”鲁迅却说:“不,这一本我是要保存起来的,不看的。我要看,另外再去买一本。”于是茅盾就在扉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写上:“鲁迅先生指正 茅盾 一九三三年二月三日”。
据说《子夜》出版后,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该书还受到当局“查禁”。鲁迅2月3日收到《子夜》后,在2月9日给友人的信中说:“国内文坛除我们受压迫以及反对者趁势活动外,亦无甚新局。但我们这面,亦颇有新作家出现;茅盾作一小说曰《子夜》,计三十余万字,是他们所不及的。”鲁迅的评论,是针对国民党政府的压制,也是针对艺术上的反对者的。作为一个一直想写长篇小说,而最终没有写出来的作家,鲁迅眼里的 《子夜》,其成功处,似乎首先在分量:三十余万字。但鲁迅后来在给“野风”画会讲演时,却明确说:“《子夜》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