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桂松先生的《重访茅盾故乡》(刊2016年7月4日“笔会”),读来趣味盎然。钟先生与茅公有乡谊,并且曾在故地工作多年,此文娓娓道来,笔底又带感情,颇具可读性。
这里要说的是他的智者千虑之一失。文中叙及茅公诞生时,游宦于广西梧州的曾祖父沈焕,得到曾孙出生的喜讯,“一大群燕子在其住所上空飞翔,沈焕认为这是吉祥的兆头,所以亲自为这个曾孙取名‘燕昌’,大名德鸿,字雁冰。”这段话里,应可商榷者三:其一,“德鸿”是谱名,能否称作“大名”?其二,“取名燕昌”,是茅公的“又名”否?其三,“字雁冰”旧时“幼而名,冠而字”,难道他生下来就有“字”?以下拟陈鄙见。
茅公的谱名德鸿,一直又作学名,甚至在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后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时仍以谱名示人;倘以谱名称作“大名”,这个称谓词是把尊称如“尊姓大名”移作寻常称谓使用了,尤其是自家人不会把初生之幼者美誉为“大名德鸿”的。
“取名燕昌”的“名”乃是乳名,或曰小名,径称“取名”似乎就是又名了。茅盾 《我走过的道路》说,“我这个小名从来没有用过,家中人自祖父母以下从来不叫我小名,而叫我德鸿。”顺便再说一句:小名乃是乳名,不能由此产生“大名”这个说法,犹如我们只有“小说”的名目却无“大说”,有“小”何尝必定有“大”;又比方说,虽有“硬币”一词却无“软币”之称,无需称名必求成对。
“雁冰”诚然是茅盾的字,但非生下来就有,更非他的曾祖父所取。古人说,“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按说“冠而字”,茅盾是未及冠年就有字,是他自己取的。1911年秋季,他从湖州府中学转学到嘉兴府中学,从他的生年1896年数起,是15足岁,旧时以虚岁20岁为冠年,他总角之年已有字,在嘉兴府中学堂所填的姓名、字、里籍、家庭地址的表格上,他自书:
沈德鸿 燕斌 桐乡 乌镇东棚
这段史料,载在浙江省立第二中学校友会于“民国二十一年春”为纪念“母校成立三十周年”编印的《校友录》。该校的前身即嘉兴府中学堂,今名嘉兴中学。上引史料我已抄录在《茅盾的早年生活》(孔海珠和我合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出书后曾邮奉钟桂松先生请指正。茅盾自填的字为燕斌,乃是他初字雁宾的改字;至今留存的他钤于少年时代《文课》上的自刻印章。“沈德鸿”、“德鸿”、“雁宾”可证他初字雁宾。前人取名、命字往往互相关涉,《礼记·月令》云“鸿雁来宾”,他既名德鸿,“德”字是排行,谱名中用“鸿”,正宜以雁宾为字。至于他转入嘉兴中学堂时自填字燕斌,乃是一音之转;后来任《小说月报》主编,又改字雁冰,以字行,遂以沈雁冰为世人所熟知。尽管改“宾”为“冰”已与“鸿”不相应,也不管它了。
我要感谢钟先生的垂念。他与钱振纲先生共同主编、由台湾新北市花木兰文化出版社出版的“茅盾研究八十年书系”将《茅盾的早年生活》列入其间。钟先生研究茅盾颇多建树,硕果累累,我虽叨长几岁,自愧不如。今撰此小文,意在以一得之愚作芹献,倘可补智者千虑之一失,于愿已足。钟先生或者只是一时疏于查考所致,我当遵从“不贤者识其小”的古人明训,姑且写出,至于当否还请方家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