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关羽水淹七军,擒获魏军大将于禁、庞德。羽令群刀手押于禁过来。禁拜伏乞哀,声言“望君侯怜悯,誓以死报”。羽绰髯笑曰:“吾杀汝犹杀狗彘耳!”遂令人将禁缚送荆州大牢;并说一句,“待吾回,别作区处。”到第七十九回,于禁被东吴放遣回去,曹丕派他董治曹操墓陵,却事先让人在墙上画了于禁向关羽伏地求饶的图画,于禁“见此画像,又羞又恼,气愤成病,不久而死”。
从“降”到“死”,于禁的命运遭际颇多曲折,令人悲叹。且看《魏书》于禁传:“会孙权擒羽,获其众,禁复在吴……”另据 《吴书》孙权传:“(建安) 二十四年,关羽围曹仁于襄阳,曹公遣左将军于禁救之。会汉水暴起,羽以舟兵尽虏禁等步骑三万送江陵……蒙据江陵,抚其老弱,释于禁之囚。”
由此可知,于禁虽然投降了关羽,却并未改旗易帜,反戈一击。而鉴于这位降将的级别很高,关羽自不可擅自处理,只能将其暂时关押,同时上报成都,等候刘备定夺。却不料,战局变化波谲云诡,人的命运鬼神莫测。正当魏蜀两军鏖战之际,孙权遣吕蒙袭破公安、南郡,既而占据江陵。于是乎于禁被当作吴军的“战利品”,转移到了孙权手里。具有荒诞意味的是,几天前还讥笑于禁“吾杀汝如杀狗彘空污刀斧”的关羽,转瞬间自己的首级倒被孙权砍下,然后摆放到了曹操的案头。然而曹操也高兴得未免太早。他刚刚欣赏了关羽的首级,尚未来得及将其安葬,不想自己竟忽染重疾,连神医华佗都无可奈何。从于禁被擒到曹操之薨,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个来月。
据《魏书》 于禁传,当曹操听知禁等七军皆没和庞德不屈节而死的消息,曾“哀叹者久之”,曰:“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耶!”这既是曹操的困惑,也是读史者的不解。要知道,早在初平三年,曹操在兖州建根据地时,于禁即投其麾下,并担任“军司马”的重要职务,故可谓曹操的“老班底”成员。而后他追随曹操,攻徐州、陷濮阳、拔宛城、战官渡……一路走来,出生入死。曹操曾在讨伐张绣的宛城之战后盛赞于禁:“在乱能整,讨暴坚垒,有不可动之节,虽古名将何以加之!”《魏书》 亦有一段评论曹操的文字,称其:“拔于禁、乐进于行阵之间,取张辽、徐晃于亡虏之内,皆佐命立功,列为名将。”由此可知,于禁是曹操倚重信赖的“四虎”之一。此前他只有累累战功,而无不良记录,自然也不存在与曹操之间的嫌隙。他的确没有背叛曹操的理由。
曹操的那句哀叹,于禁虽不能听到,却能于心灵上感知。可以想见,囚室里的于禁,肯定会咒骂那该死的雨神,且喋喋不休地向曹操辩解说:樊城之败,非败于羽,乃败于天。那连绵的秋雨使汉水暴涨,平地水深数丈,致禁所统领的“七军”皆没于汪洋……这还真不是于禁诿过避责之词。翻看史书,的确找不到让于禁承担战败责任的字句。既然“天灾”的因素不可抗拒,而“本能”又使人避险求生,于禁及其身边的将士,便只好如 《魏书》 说的那样,仓仓惶惶地爬蹬高阜,蚁聚一处,四面汪洋,无所回避。而关羽的军队则驾驶大船横冲直撞,且以乱箭攒射,将禁军当作靶子。于禁不想让两万余条生命 (按汉魏兵制,满员的“七军”,应为二万二千四百人) 作无谓牺牲,只好下令全军放下武器。
这种成建制的投降,实属无奈但是理性的抉择,古今战场并不罕见。然而曹操不会认可。在一位称霸天下的雄主眼里,几万条生命微不足道。当然了,同样是生命,庞德的生命则另作别论。庞德代表的是一种“气节”,而“气节”即军队的根基。遗憾的是,守节如庞德者委实太少,而丧节如于禁者不可胜数。当“德与诸将避水上堤,羽乘船攻之”之时,即有“将军董衡和部曲将董超等欲降”,而被德“皆收斩之”。稍顷大水“浸盛,吏士皆降”,与德并肩战斗的,就只有“将一人、伍伯二人”了(据 《魏书》 庞德传)。
当曹操为庞德英灵大加旌扬的时候,于禁却以战俘身份屈辱地苟活在囚室里。我们弄不懂他为何要活下来。是怕死之故吗? 然而翻看 《魏书》 于禁传,如下两处记录却足证他是不怕死的勇士:其一,当年曹操征袁绍,绍兵甚盛,而禁冒死先登。操遂“壮之”,并增禁步卒二千。其二,官渡大战曹、袁连营,起土山相对。禁督守土山,处境危险。乱箭如雨之中,“士卒多死伤,军中惧”,而禁“力战”而“气益奋”。此二例证若能排除于禁怕死之嫌的话,那他投降的唯一理由就是:活下来,争取机会,返回魏国,待重上战场,一雪前耻!
事实证明,这猜测是符合逻辑的。
于禁在吴地大约生活了两年。两年的时间不算长,然而这期间三国的形势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曹操辞世,继之刘备作古,然后献帝禅位,曹丕登基。倏忽已是魏黄初元年八月,吴王孙权向魏帝曹丕遣使称藩,于禁终于获得了被“遣还”的机会。
《魏书》 于禁传对此事的记述过于简约,只有“权称藩,遣禁还”六字。但据 《吴书》 孙权传,和裴注所引的《魏略》,“权使命称藩,及遣于禁等还”里的“等”字,应包括与禁同时被俘的护军浩周 (字孔异,曾任徐州刺史),以及于禁帐下的军司马东里衮。而且,从 《吴书》 中还可以了解到,当魏帝曹丕接见孙权使者赵咨,问“吴王何等主也”时,咨答曰:“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可
见孙权对于禁是极其重视的,否则不会将其跟鲁肃、吕蒙相提并论。
于禁终得北归,并受到魏帝曹丕的“引见”。《魏书》 借用丕的视角,形容于禁“须发皓白,形容憔悴”,足见其在东吴的日子过得很不舒畅。《吴书》 虞翻传有段文字,或可为禁在吴的真实写照:
魏将于禁为羽所获,系在城中,(孙) 权至释之,请与相见。他日,权乘马 出,引禁并行。(虞) 翻呵禁曰:“尔降虏,何敢与吾君齐马首乎!”欲抗鞭击禁,权呵止之。后权于楼船会群臣宴,禁闻乐流涕……
而今天面对“泣涕顿首”的昔日名将,魏帝自然要抚慰一番。此刻于禁肯定表达了重上战场,为国家戴罪立功的恳切愿望,否则不会有随后颁发的一条制谕。据《三国志》 裴注,《魏书》 载制曰:
昔荀林父败绩于邲,孟明丧师于郩,秦、晋不替,使复其位。其后晋获狄土,秦霸西戎,区区小国,犹尚若斯,而况万乘乎? 樊城之败,水灾暴至,非战之咎,其复禁等官。
“制”中提到的荀林父、孟明,乃春秋时期名将。荀林父为晋国中军元帅,曾在邲地被楚军打败,但仍为晋景公信重,后率军攻灭赤狄的潞氏,以大功获“狄臣千室”之赏。孟明即孟明视,为秦国大夫,在郩之战中兵败被擒,回国后秦穆公未治其罪,又派其将兵伐晋,大获全胜,秦遂霸西戎。曹丕通过这份制谕,不仅明确告诉“禁等”不必担负樊城战败的责任,而且显示自己将如晋景公、秦穆公那样,以博大胸怀对待他们。这自然不是空口说说而已,事实上魏帝在“慰谕以荀林父、孟明视故事”的同时,已经决定“拜 (禁)为安远将军”了 (《魏书》 于禁传)。
我们必须相信曹丕这份制谕的严肃性和权威性,也不会猜想这只是君臣之间的一场“游戏”,所以三个月后,当又一道圣旨下达,皇上决定让于禁去办一件大事的时候,人们猜测他将重掌兵权,去完成荀林父、孟明视那样的功业了。然而事情有点匪夷所思:曹丕不是要他挂帅出征,而是持节出使吴国,代表魏帝册封孙权为吴王;而此等事通常是由那些擅长舌辩的文官来做的。不过没必要怀疑皇上的好意,因为这差事毕竟能让于禁在孙权的面前扬眉吐气。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故事,无非是于禁手持节钺,于鼓乐声中踌躇满志地下场。这的确也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然而,谁都不会想到,作为导演的曹丕,却硬要再增加一场“于禁谒陵”的好戏。
据《魏书》 于禁传:“(帝) 欲遣使吴,先令北谒高陵。”意思是于禁赴吴之前,必须北去邺城,先拜谒曹操的墓园。读史者原以为“谒陵”不过是画蛇添足式的“尾声”,殊不知它却是整出戏剧的高潮和精华所在。原来,谒陵之前,曹丕令画工于陵屋墙壁预先作画。画面展现的,不是墓主平定兖州、官渡大捷之类的光辉场景,而是描绘樊城之战“关羽战克、庞德愤怒、禁降服之状”的讽刺性漫画。至此我们方恍然大悟:其实“谒陵”并非一般性的礼仪行为,而是一场颇有“创意”的“文化审判”。陵屋即法庭,法官即曹操 (而非曹丕),而鉴于关键证人关羽、庞德俱不能到庭,彼时又尚无视频、照片可以采信,故只能利用壁画这种汉魏时最为流行的艺术形式,以呈现于禁投降变节的罪证。
于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于禁,看了陵屋壁画,当即精神崩溃,不久“惭恚发病”而薨。朝廷遂令于禁之子于圭嗣益寿亭侯,并谥禁曰“厉侯”。按“厉”字应属“恶谥”,其与同时代张辽谥号“刚侯”,张郃、徐晃、许褚、庞德等谥号“壮侯”,贬褒十分明显。估计曹丕斟酌这一谥号时,一定颇费心思。裴松之认为,此应与于禁诛昌豨一案有关。当年昌豨降曹,不久复叛,曹操令于禁征讨之。禁将豨包围,豨以“与禁有救”,可免一死,遂“诣禁降”。然而禁竟以军法“围而后降者不赦”为由,将豨“陨涕而斩之”。这在裴松之看来,禁“肆其好杀之心”,“死加恶谥,宜哉”。
但《资治通鉴》编纂者司马光,对曹丕以壁画侮辱于禁一事很不以为然。他认为禁“生降于敌,既而后归,文帝废之可也,杀之可也;乃画陵屋以辱之,斯为不君矣”。的确,士可杀而不可辱,正常的君王决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曹丕侮辱了别人,其实也侮辱了自己和他的家天下。于禁的悲剧,说到家也是整个魏国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