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查证做到这里,我们可以确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复旦公学从1905年办学之初,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西方哲学,以及学习西方哲学必须的辅助工具拉丁文、法文、英文等专业外语。这一点非常重要!
今年是复旦哲学的“耳顺”之年,2016年10月29日,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系) 将举办成立六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复旦哲学系在“文革”以后“三十而立”,如今的哲学学院“六十耳顺”,已经在国内名列前茅,还曾数次在QS榜单上排在中国大学哲学系第一,成绩有目共睹。值此盛典,饮水思源,想起了复旦哲学的一位奠基人———马相伯。复旦哲学和本校创办人、首任校长马相伯有着密切关系,当初的复旦公学就是靠哲学起家的,说起来已经有了一百十几年的历史。
中国人的现代大学延续至今,历经坎坷,很多不幸夭折。可是确实还有好几座大学幸存下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为“百年名校”,如天津大学 (1895)、上海交通大学 (1896)、北京大学(1898),马相伯在1905年创建的复旦也是其中之一。复旦大学,初名复旦公学,是一所地方公立学校。当年,马相伯裸捐了3000亩地产,办起了震旦学院 (1903),再办一所复旦的钱就要靠马相伯通过私人关系,找上海地方政府拨款拨地。不像国立的北大、交大那样朝中有人,办事方便。地方学校经费有限,早期就是马相伯和复旦师生们的共同努力,才艰难地维持下来。复旦办学一开始就是靠本土资源,靠校友关系,尤其是靠具有优势的课程教学。
按纽曼 《大学的理想》 (TheIdeaofaUniversity) 说法,现代大学是三足鼎立,靠教学、科研和社会传播来安身立命。复旦在匆匆间草创,始有一足,就是教学。财务是拮据的,校舍是临时的,学生是流动的,复旦公学用什么吸引学生? 靠的是深孚众望的老师,还有他们教授的优质课程。早期复旦士大夫云集,于右任、黄炎培、穆湘瑶等二三十岁的老学生们都已经是举人,师生关系融洽,有一股明清书院的“讲学”气息,是一个研读共同体。但是,复旦又是一所全新的大学,偏重文史哲、数理化基础学科,讲授“四书五经”之外的“西学”。复旦不似南洋、北洋那种经费充裕的国立工科学校,置不齐设备、仪器、实验室,所以文科更重要。1898年“百日维新”高潮期间,康有为、梁启超推动“西学”热,准备移译欧洲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他们竟然同意马相伯一个很搭架子的意见,在徐家汇设立朝廷级别的“译书局”,全面翻译欧洲哲学。
1905年的复旦公学有两大王牌教师,即马相伯和严复,都教西方哲学。马相伯掌握七门外语 (拉丁、法、英、意、希腊、日、朝鲜),精通神学、科学和哲学,曾经教授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学习拉丁文,在新派人士中间享有德高望重的声誉。比马相伯年轻14岁的严复,早以翻译 《天演论》 (1897) 成名,被邀请来帮办复旦。清末讲“西学”,以“严马”并称,严是严复,马就是马相伯。严复擅长英国近代经验主义的政治哲学,马相伯则全面掌握希腊罗马古典哲学、欧洲中世纪哲学和近代法英政治哲学。马相伯的年资和声望都长于严复,前辈请晚生襄办复旦,哪怕是住到郊区吴淞镇,严复都欣然领命,焉有不从?
1905年9月4日,复旦公学在吴淞开学,160名学生入学。马相伯自任校长,严复出任评定官,熊元愕、袁希涛担任教务长,李登辉则刚刚从耶鲁大学毕业来上海,被马相伯聘请为教务员。还没有找到确凿的档案文献能够显示当天是谁上的第一课? 课程名目又是什么? 可以推断的是马相伯在开学致辞中一定又是勉励了一番,要大家学好外国语言,读懂西方哲学云云。还可以确定的是,复旦的“西哲”和“专外”两门课程由他亲自讲授,因为我们找到了马相伯上这两门课程的课件 (教材):《致知浅说》 和 《拉丁文通》。
《致知浅说》 (1903) 标题中的“致知”两字是指哲学,于是这门课程现在可以称作“哲学导论”。马相伯时代的学者并不采用日文汉字“哲学”,他们用“致知学”、“爱智学”来翻译Philosophy,保留了明末徐光启他们对“西学”的那一套译法。马相伯引朱熹《大学章句》 解释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殆即西庠所谓Philosophia”。按马相伯的理解,西方哲学和 《大学》的“格物致知”之学类似,是一门用逻辑推理导出新知识的学问。《致知浅说》 和 《拉丁文通》 都是马相伯二年前为震旦学院的学生们准备的,这两门课程他亲自上。他说:“时年六十余,既从 (震旦) 诸子请,有 《辣丁文通》、《致知浅说》 之作,有旁及度数与流形变现等。”(《致知浅说·小引》) 看起来不单单是哲学、拉丁文课程,连数学、代数、法语、英语也都是马相伯一个人教。马校长更像是明清书院的“山长”,一人多课,那是何等的全才! 说的是震旦,问题是复旦脱离震旦以后,公学里的哲学课是否也是由老校长来担任呢?查考后的答案是肯定的。
按着马相伯在 《一日一谈》 中的回忆来看,他这个校长不是挂名的。为了复旦,他舍弃了震旦,且不顾自己65岁的高龄,从徐家汇土山湾移住到了吴淞校园,和学子们朝夕相处,切磋学术。三年以前,震旦学院的办学宗旨是培养“西学”翻译人才,教学以哲学、科学和外文为主。《震旦学院章程》 (1902)规定的“功课”只有两门,第一门为拉丁文,兼带讲解西塞罗、阿奎那哲学;第二门为笛卡尔哲学,总之“非名家著Classicalauthor不授”。三年以后,复旦公学的教学方针有所变化。应学生们的要求,复旦更加强调英语和实用课程。但是 《复旦公学章程》 (1905) 的办学“宗旨”,仍然是“内之以修立国民之资格,外之以裁成有用之人才”,复旦仍然是一所“注重科学,崇尚文艺,不谈教理”的人文主义学校。按照这个办学初衷,哲学课最重要。复旦公学本科(“正斋”) 文、理两个学部的学生,必修“伦理学”和“拉丁文”两门课程。这里抄一下正斋一部 (文科) 的课程体系:“伦理学、国文、英法文、英法或德文、历史、地理、数学、论理、心理、理财、法学、簿记学、体操、音乐、拉丁文。”伦理学放在第一门修,拉丁文则是最后一门修。这里的“伦理学”就是哲学,教材还是马相伯的 《致知浅说》;“拉丁文”是翻译欧洲哲学的工具,教材也还是 《拉丁文通》。
查证做到这里,我们可以确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复旦公学从1905年办学之初,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西方哲学,以及学习西方哲学必须的辅助工具拉丁文、法文、英文等专业外语。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们还没有找到北京大学最早的西方哲学课程之名称以及教师和教材。即使找到也不会早于马相伯的 《致知浅说》,因为北京大学的“哲学门”(哲学专业) 建立于1912年,比震旦、复旦的哲学教学要晚上好几年。有“哲学门”之前,北大设立“八科”(经学、政法、文学、医科、格致、农科、工科、商科),如果有现代哲学性质的课程,那就是“经学”科教学了。但是,那是章门弟子传授的中国经典,可以称为中国哲学,难以说是西方哲学。我们还没有查考的是教会大学课程,按理说更早建立的教会大学,如齐鲁、圣约翰、金陵、东吴等大学都涉及了基督教神学和欧洲哲学的教学,很可惜的是它们都在1950年代中断了。
1996年编辑 《马相伯集》,我们发现了商务版的 《致知浅说》;最近编辑《马相伯全集》,又得到了日本学者内田庆市教授惠赠的 《拉丁文通》,曾经以为失传。早期复旦的两部哲学教材终于收齐。如果我们确认 《致知浅说》、《拉丁文通》 是现存最早的西方哲学教材,那复旦哲学真的可以被称为中国大学的“西哲先锋”了。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由于马相伯 (以及严复),复旦大学的西方哲学教学传统在全国现存的“百年名校”中间是最早的! 以上意见,原为我们当年编辑 《马相伯集》(1996) 之余兴。献芹于此,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六十周年庆典助兴,尚祈海内外方家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