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飞峙九江口,石钟小隐鄱阳湖。二山者水脉相通,距离相去并不十分遥远,而所蕴涵的道理却截然相反、判若泾渭。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的这首 《题西林壁》 万口传诵到于今。它所告诉我们的是这样一个道理:要想认识一个事物的真相或做好一件事情的真谛,不在置身山中,而必须移足山外。也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例如一个画家,要想画好画,必须“功夫在画外”,摒弃形似造型而求诸于诗文、书法等“画外功夫”。
但苏轼的 《石钟山记》 同样众所周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它所告诉我们的是这样一个道理:要想认识一个事物的真相或做好一件事情的真谛,必须像认识石钟山一样,要深入彭蠡的绝壁实地;远离绝壁的实地,根本搔不到痒处。也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具体仍以绘画为例,要想画好画,必须锤炼坚实的“术业有专攻”,即求诸于“以形体为第一要义”的“画之本法”。
那么,苏轼所主张的识事、处事方法,究竟是求诸事外呢? 还是求诸本事呢?
我多次提到,有别于科学上的真理如勾股定理和圆周率,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而且适用于所有的三角形和圆,不同于这个答案的结论都是错误的;文化艺术上的真理却是多元的,甚至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也都可以是真理。山外求山与穴中求虎如此,“画外功夫”和“画之本法”如此,可杀不可辱与忍辱负重亦如此,陈言务去、蹊径独辟与踵役常途、窥窃陈编还是如此。但它们各有特定的时间、空间、条件和对象,离开了时空条件来讨论哪一个观点对,哪一个观点错,实际上并无意义而只能使真理愈辩愈糊涂。
庐山为巍峨的大山,宽广而高峻,森罗万象,其“真面目”在全局的气势。郭熙 《林泉高致》 曰:“远观之以取其势。”如果置身山中,必然“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故以山外为重。石钟山为幽深的“江湖锁钥”,其名声在绝壁中流“空中而多窍”的一石。郭熙 《林泉高致》 又曰:“近观之以取其质。”如果不临其地,难免臆断其奥而不中,故以穴中为宜。
以绘画论,泛滥于明清以降的文人画为综合艺术,须赖诗文、书法的文化修养而成笔精墨妙的高雅意境,徐渭、董其昌、八大、石涛等,是谓山外得庐山。执于“逸笔草草”的“不求形似”则陷“荒谬绝伦”(傅抱石语),“家家石涛,人人清湘”,是谓山中失庐山。盛行于唐宋之际的画家画包括士人画和工人画为造型艺术,须凭“真工实能”(李日华语) 的六法皆善而成形神兼备的高华境界,黄筌、李成、李公麟、张择端乃至莫高窟的众工,是谓穴中得石钟。疏于以形写神的规矩法度则沦“徒污绢素”(张彦远语),“具其形似则失其笔法,备其彩色则无其气韵”,是谓浅尝失石钟。
可是,在现实中,人们总是偏执于自己所认同、践行的观点而排斥、否定不同的尤其是相反的观点。无限放大自己观点的正面例证和相反观点的反面例证,而无视自己观点的反面例证和相反观点的正面例证,来证明自 己的观点为唯一的绝对正确,其他观点,尤其是相反的观点都是绝对的错误。这使人联想到祖孙携驴进城的故事,孙骑祖步、祖骑孙步、祖孙并骑、祖孙并步的不同方式,在苏轼看来,它们本身应该并无对错,须视不同的实际情况而定夺取舍。然而,在执一者的眼中,却不问实际的情况,认定只有自 己认可的方式才是对的,否则便是错的。结果,祖孙俩也就只能扛着毛驴进城了。
卧游庐山、石钟山,有感于今天学术、艺术界不同观点的论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