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一百年前,有个姓叶的河南人,在太原繁华的开化市街上,开了一间小吃店,卖馄饨、酱肉、还有一种叫“擦苏烧饼”的面食。他给小吃店起了一个名字,叫林香斋。闹市中烟熏火燎的饭铺,得名如此清雅,想来,这位河南先生是有些浪漫的。
等我记事的时候,林香斋已经是太原著名的三大饭店之一了,卖的自然是豫菜。我是河南人,从小吃祖母做的饭,所以,后来吃林香斋的菜肴就有一种睹物思人的伤怀和亲切。像它的黄焖鸡、黄焖鱼之类,都是祖母的拿手菜。还有一道假鱼肚,或清炖或红烧,或是放在什锦火锅之中,更是我家年夜饭不可或缺的看家菜。名为“假鱼肚”,自然就不是真鱼肚,它的材质,就是再平常不过的风干的猪肉皮,可它的泡制过程却十分繁复。怎样刷洗,怎样泡发,怎样蒸煮煎炸,颇为费时费力,是一道功夫菜。小时候,家里厨房黝黑的墙壁上,总是挂着落满灰尘的肉皮,那是祖母精心的收藏。一年的肉皮,一点点、一条条、一块块积攒下来,就为了年夜饭餐桌上的那个压轴菜。从前困窘的日子,人们就是这样过得珍惜和尽心尽意。
“文革”期间,林香斋改了名字,叫做“实习饭店”,后来自然又改了回来。十数年间,地址也搬迁了几次。但万变未离其宗,卖的还是正宗的豫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旅行结婚回来,我置酒宴请闺蜜和好友,地址就选在了这里。那时,最疼爱我的祖母已经过世几年了,临终,她也未能回到她一直想念的家乡。那天,酒桌上都有什么菜,早已忘记了,但那道假鱼肚是我特意点的,其实没什么人爱吃,可有了它,我觉得祖母似乎就和我在一起———她用这种方式送我出嫁。
物换星移,时代和生活的巨变,使许多国营老饭店由盛到衰,这悲剧性命运,林香斋也没能挣脱。在许许多多新的酒店、饭店、餐厅的崛起中,在生猛海鲜独领风骚以及川渝重口味的强势冲击下,卖河南菜的林香斋门可罗雀地撑了几年,终于,有一天,电视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条广告,一个幼稚的童声嘹亮而欢快地宣布说,“林香斋变成了可丽斯,小朋友假日来吃炸鸡……”大意如此,原话记不真切了。
那时,麦当劳肯德基还没有登陆我们太原这个内陆小城,快餐口味的炸鸡尚能诱惑一下本土的孩子们。也因此,它似乎曾经热闹了一段日子,但洋快餐并没有给可丽斯太多的时间。渐渐地,电视广告中那嘹亮的欢快就变成了强弩之末的欢快,末日的欢快。当洋快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这城市大街小巷之后,可丽斯消声匿迹了。可丽斯没有了。我的林香斋,失去了最后的痕迹。
曾经带女儿去过几次可丽斯。记得最后一次去时,它已经十分寥落萧条了。星期天,偌大的店堂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我和女儿坐了靠走道的位置,女儿点了她爱吃的东西,我坐在她对面,看她吃,一边听她说东说西。这是幸福的时刻,是我和女儿最喜欢的相处方式。这时,一个男子朝我走来,我没在意。他走过我身边,突然凶猛地一把拽走了我身后的拎包。几乎是本能的,我劈手就夺,我俩僵持片刻,他瞪着我,可毕竟是在光天化日的店堂里,他愤愤放弃了。我抱着包坐下来,一回头,看见女儿一脸惊愕地望着我,刹那间,我感到了害怕。
从小到大,女儿几次受伤,都是和我独处的时候:在马路牙子上磕伤嘴唇,磕得满嘴鲜血;在沙土堆上玩,却奇怪地被蜜蜂蜇了手指,诸如此类。她第一次知道“小偷”这回事,也是和我逛商场,在人群中挤着买东西,钱包被窃。她小小一个人,莫名地兴奋,甩开我,蹬蹬蹬跑到了过道上,冲着人流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谁偷了我妈妈的钱包?”好像这样一喊,就会有谁踊跃地回答,“是我是我!”结果当然是令她深深失望……而这一次,则是有一点凶险了:万一对方是一个亡命之徒呢?
那是最后一次,我们去可丽斯吃东西。它以这种方式和我们告别。没有可丽斯不遗憾,遗憾的是,我的城市,没有了百年老店林香斋,没有了我存放某种念想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