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华堂本 《水浒传》 的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是李逵出场的文字。李逵一出场,便对宋江撒谎借钱,圣叹加批云:“写他说谎,偏极妩媚。”及至李逵与人赌输了钱,耍赖说:“我这银子是别人的。”又批云:“铁牛作此软语,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吃鱼之际,李逵不耐烦用筷子,便用手捞了吃,吃相大不雅,其批又云:“何等妩媚,其疾如风!”如此粗鲁的黑汉,圣叹偏连用了几个“妩媚”来赞他,可谓出奇,而又不得不谓之佳妙;说起来,这也正是圣叹批的魔力所在。
品目男子而云“妩媚”,有什么道理?要解释这个,却也用不着训诂学者 (《太平御览》 卷三百八十一引服虔 《通俗文》 云:“颊妍美曰妩媚”)。因为,圣叹批中的“妩媚”,是一种修辞的用法,且是自有来历、用了典故的,这在从前的读者,原也无须多说的。《旧唐书·魏徵传》:魏徵数谏太宗,太宗不以为忤,“大笑曰:‘人言徵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卷七十一;《新唐书》 本传同,见卷九十七) 古之文人云男子“妩媚”,便是出此。如 《稼轩长短句》 中的名篇 《贺新郎》 云:“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注家于“妩媚”句下,即引 《新唐书·魏徵传》 [邓广铭 《稼轩词编年笺注》 (定本),535页]。是一著例。我见青山妩媚,倒也罢了;青山见我妩媚,则我之“妩媚”,到底是何模样?“背胛有负”、力能杀人的辛稼轩,也算得上“妩媚”么? 今天的人读了,若不明其为用典,必当绝倒于地。至于太宗之许魏徵,是否出于真心,史家的意见,颇有异同,以与此处所论无关,且按下不表。
那么,唐太宗的话,是不是自我作古的呢? 其实也不然。在 《唐书》 之前,早有鱼豢的 《魏略》 (《三国志·魏书·钟繇传》 裴注引):“孙权称臣,斩送关羽。太子 (按指曹丕) 书报繇,繇答书曰:‘臣同郡故司空荀爽言:“人当道情,爱我者一何可爱! 憎我者一何可憎!”顾念孙权,了更妩媚。’太子又书曰:‘得报,知喜南方。至于荀公之清谈,孙权之妩媚,执书嗢噱,不能离手。’”以孙权之“方颐大口,目有精光”(语见 《三国志·吴书·孙权传》裴注引 《江表传》;《三国演义》 第二十九回云“(孙) 权生得方头大口,碧眼紫髯”,“形貌奇伟,骨体非常”,虽是小说家言,尚非无据),而谓之“妩媚”,读之岂不失笑? 所以曹丕“执书嗢噱”,至为欣赏,钟太傅的月旦之妙,端在于是。据此,知唐太宗的妙语,实亦暗有所本,不过使事“如盐着水,使人不觉耳”。
较之“妩媚”,更为男子所不堪,而不妨取以旁参的,则另有“妖冶”一语。《世说新语·品藻》 云:“宋袆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镇西问袆:‘我何如王?’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镇西妖冶故也。”(《世说新语校笺》 作“宋祎”,误) 王大将军是王敦,征西是谢尚;宋袆据云是绿珠的女弟子,是否可信,姑不讨论 (可参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的考辨)。此处用“妖冶”来品目男子,亦可云语隽而妙,与“妩媚”云云,同工异曲。孙权、魏徵、辛弃疾、李逵诸人之“妩媚”,在可以意会之间,而谢镇西之“妖冶”,亦不妨想象得之。
近代的大批评家陈石遗,又借此语评王安石诗云:“余尝言荆公诗有 《世说》所称谢征西之妖冶,沈子培极以为然。荆公功名士,胸中未能免俗,然饶有山林气。相业不得意,或亦气机相感耶。”(见 《宋诗精华录》 卷二;又 《石遗室诗话》 卷十七:“荆公佳句,皆山林气重而时觉黯然销魂者,所以虽作宰相,终为诗人也。余尝语子培:‘荆公诗甚妖冶。’子培曰:‘何以言之?’余曰:‘“怊惆俯凌波,残妆坏难整”,不谓之妖冶,得乎?’”按,此条举“残妆”句为例,实石遗的滑稽语,不必拘执。又“功名士”云云,陈寅恪大不以为然,见其批 《宋诗精华录》,其实此不过对“诗人”而言,不必泥其字面;陈撰《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亦称“稼轩本功名之士”,则与石遗同科了。) 此亦论诗中的绝妙品题,试一思荆公“扪虱坐”的形象,就必当莞尔了。
据鲁迅说,他喜欢莽撞的张飞,而憎恶张飞型的李逵,所以特别高兴于张顺将之诱进水里,淹得他两眼翻白 (《集外集·序言》,见《鲁迅全集》 第七卷)。其实,这也没别的缘故,无非是李逵的“排头砍去”,乱杀人罢了。同为鲁迅所不喜的金圣叹,则于李逵备极叹赏,或者也是意料中事。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 里,月旦水泊人物,又力推李逵为“上上人物”,并有五六条的专评,一再评赞之,而于秦明、索超、卢俊义、呼延灼等大将,却认为只够“上中人物”。其所持的理由,则是黑旋风“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是的,“天真烂漫”的人,是较近于“妩媚”的。
文/ 王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