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果儿一落,山里便有菌子了。不记得我是几岁开始上山拾菌子的。———我们就是这么说的,“拾菌子”,不是“找菌子”。就仿佛,那菌子满山满坡的,只管上山拾到篮子里便是。村里有经验的人,上山拾菌子总是背一只半大的背篓的,也有的是拎一只提篮。无论如何,容器都是竹编的,有缝隙,菌子搁里面后,可以畅快地呼吸。菌子当然会呼吸! 只有那种没经验的人,又或者十足懒散的人,才会揣一个塑料袋上山。塑料袋多憋闷啊! 菌子装进去,没有不闷出毛病的。我是个志大的人,总要背个背篓的,那期望当然是满篓而归了。当然,不说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很多人是天还没亮就要上山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天还没亮,他们看得清路就不错了,怎么看得清树根下草丛里有没有菌子呢? 难道要靠两只手摸过去? 可不明白归不明白,村里刚刚升上炊烟,那些人三三两两下山来了,背篓歪歪地背着,顶上覆一些缀着露珠的茅草,茅草稍稍透开一些,底下全是菌子:铜绿色的铜绿菌,橙黄色的旱谷菌,鹅黄色的荞粑粑菌,青白色的青头菌,黑色的黑大脚,暗红色或奶白色的奶浆菌,黄色的圆球的姜疙瘩,杏红色扫帚样的扫帚菌,内圈杏红的喇叭状的喇叭菌,灰色的大的鸡枞,灰色的小的鸡枞花或者小灰老头,皱皱巴巴干枯瘦弱的鸡屁眼菌……菌子在村人眼里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那时候,最高贵的当然是鸡枞,最低贱的则是鸡屁眼菌。虽都与“鸡”有关,待遇却大大不同———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城里人哪分得清这个,只消用香油炸了,鸡屁眼菌就可以当做鸡枞售卖了。而我喜欢的菌子呢,当属铜绿菌和旱谷菌,好看,更好吃。
———那些早早上山拾菌子的人,大约不多时便会出现在几公里外的街上吧。
待我上山,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菌子,都被人筛了一遍又一遍了。
我总是要吃过早饭才能上山的,又总是和奶奶一起。二十多年前,我十来岁,奶奶七十来岁。七十来岁的奶奶翻山越岭一点儿问题没有。出了家门,走在村道上,奶奶不时停下脚步和人说话。张家长李家短。啊,真是没个尽头哪! 我一再催促奶奶,快点儿吧快点儿吧,菌子都被人拾光啦! 奶奶挨不住催促,只能匆匆与人话别。可走不多远,又撞见个同龄老太太,不可避免地又聊上了。那时候的我,真是对全村的老太太充满了怨气啊。好不容易到得山里,太阳都快升到最高处了。
阳光耀眼,山林阴郁。鸟叫长一声短一声,忽地停下,山林便愈发阴郁,并且寂静。我只顾睁大眼睛低了头看。地上茅草长长的叶子被磨得锃亮,朝两面倒伏,让出一条条小路来。都不知道有多少双脚从这些路上踩过了。我不甘心,仍用木棍在草丛里扒拉来扒拉去。偶尔看到一朵两朵,也不管大小,都是要尽数收入背篓的。也有时候,扒开草丛,竟然看见七八朵十来朵,那真是要欣喜若狂了。
这么说,拾菌子只要眼睛好,肯扒拉草丛就行? 当然没这么简单。拾菌子是有诀窍的。奶奶告诉我,菌子大多长在那些半阴半阳的地方。这还只是一般的诀窍。更大的诀窍在于,你得知道“菌子坛”。顾名思义,“菌子坛”就是菌子聚在一起开会的地方嘛。奶奶是知道不少菌子坛的,也都毫不吝啬地告诉了我。譬如刚上山的大路边,那儿有条下雨才会有水的小沟,沟边的草丛里多生长铜绿菌和黑大脚。因为就在大路边,最容易被人忽视,也就每每让我和奶奶有了不小的收获。还有一处,是在半山腰的一片乱石旁的深沟,沟底常年积水,两侧茅草丛生。十来岁的我到了沟边,顿觉阴风飒飒,是有些害怕的。可那沟边,偏偏生长着成片成片的小灰老头。再有一处,是快到山顶的一处二十来米深的悬崖。奶奶有一双“解放脚”———就是裹了小脚又放开了的,是有些畸形的。所以,奶奶是没法下到崖底的,可奶奶竟然知道,崖底出姜疙瘩。我半信半疑,拽住崖顶露在外面的胡须似的大拇指粗细的松树根,撅了屁股,弓起身子,一步一步朝下挪。崖壁上的红土太松软了,松树根又太滑溜,下了不过三五米,我便两手松脱,滋溜溜地径直滑至崖底了。崖底长满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中间有个小水塘,水塘边上,尽是拳头大小的姜疙瘩。我几乎要扑上去了。可恨没带背篓,两只手很快塞满了。抬头望去,奶奶正俯瞰着我,笑意让皱纹都绽开了。我锐声喊奶奶,要她扔下背篓。我听见我的声音撞击悬崖四壁,松软的红土纷纷坠落。
除开能吃的菌子,山里还有很多不能吃的菌子———而且,总是占多数的。比如,“死人头”。那悬崖底下,就不单盛产姜疙瘩,还盛产死人头。和姜黄色的姜疙瘩挺像,死人头圆圆的笃定地扎在地上,颜色却是灰黑的。更大的区别在于,死人头里面是粉状。遇上我们这些孩子,也算是“死人头”倒霉,总要被我们一脚踢去,咕噜噜滚远了,同时腾起一蓬黑烟。还有种“笑菌”,长得有些像鸡枞,据说有一户人家误食了,笑了一整夜没停下。
然而,风水轮流转,也有二十多年前我们以为无用的菌子,后来竟然发达了的,最有名的当属“一掐青”,又叫做“见手青”。看名字就能猜到,这菌子只要损伤了,白色的口子立马会变成青色。看到这诡异的状态,就知道其毒非小了。还有谁敢吃吗? 总有人敢的。听一位吃过了中毒的说,中毒后会看到天花板上波涛汹涌,许多小人儿在奔跑。我读大学后,才知道这菌子被许多城里人视为珍宝,比铜绿菌旱谷菌都要金贵。村里人也便跟着宝贝起它们,虽然自己还是不敢尝试,但会拾了卖到街上,专门卖给那些贪馋的城里人。
如今,我是也成了“城里人”的一分子了。
刚到上海读书时,暑假一回家,还能吃到菌子。有一年暑假后返校,从县里上车时,看到做菌子生意的人搁了两大筐铜绿菌在大巴顶上。那年月,铜绿菌大概两三块一斤。过了一夜,大巴来到昆明,买菌子的人来了,出价是二十五块一斤。买那么多菌子,当然不可能自己吃,肯定是要到市场上去卖的。那又得卖多少钱一斤呢? 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昆明人买菌子一般不是按斤算,而是按两算。
工作后,暑假没了。菌子是很难吃上了。夏天打电话回云南老家,总和爸妈说起菌子。爸妈知道我的心思,买了不少菌子回来,用油煎了,真空包装了,说是邮寄到上海。几天后,我便收到个奇怪的包裹,圆滚滚的,活似快要撑破肚皮的母猪,剖开来,十几个塞满菌子的塑料袋则是十几只滚圆的吱吱叫的小猪。为了安慰爸妈,我告诉他们,只有几袋坏了,大部分还能吃,不,是好吃着呢! 再说,上海也是有菌子的,以后不要再给我寄了。
上海有的其实不是菌子,而是蘑菇。蘑菇和菌子是不一样的。
菌子会一直生长到秋天。中秋节那天,大概已经吃不到菌子了吧?
文/甫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