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龙袍的六月六(纸本·水粉)
今年长沙为70岁的蔡皋连续办了两个作品展,一是5月在月湖公园开展的“啊,布籽的季节———蔡皋个人艺术展”,一是7月在长沙博物馆开展的“月亮粑粑———蔡皋艺文展”。两个展有几天时间的交集,正好在那几天去长沙的人,可有福看两个。比如我。
前一个展览的特别支持人是北京的栗宪庭和廖文,后一个的策展人是长沙本地人李历松,龚旭东,汪涵;不管是哪个展,那几个活跃的湖南文化人:何立伟,左汉中……都去站队,还带去他们的家人。
那里颤动着不明所以、又吸引人的欢乐。当盛夏的一个上午,我到了长沙,一个人打车到了月湖,绕着雾蒙蒙的湖水往“时当代艺术中心”方向走去,看到隔着一大片荷花出现在前方的亭亭水榭,及蓝绿茵茵“啊,布籽的季节”的海报,心头也“咚咚,咚咚”地跳起来。
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如蔡皋老师的一幅画:“他们感觉到一种召唤”?
布籽的季节。
不是湖南人,未必能一下就懂“布籽”的意思。我也是走近看到海报上舞蹈着的英文名字“Thescatteringofseeds”,才明白,噢,是播种啊。
“布籽是长沙话吗?”
“我是常德人。”被我抓到问话的小伙子有点局促。
“我们常德话是这样说的。你们不这样说?”
“那就是湖南人都这么说的啰?”“你们说什么?”
是呀,普通话说播种。可是回味一下,还是“布籽”有味。懂汉字,自能入得其中味。绘画中,“播种”的联想就留给米勒吧,布籽,是蔡皋的。
十点半到了美术馆门口,才知道开馆时间是十二点。周围静静的,没有地方可去,我就仔仔细细在外面耍,和两幅海报耍。海报主体均是蔡皋本人的照片,她穿着格子衬衣,戴着绿色围裙,或坐或立在一大片花园或爬山虎中。她头上已有银丝,可气色润泽,笑容舒坦健康。海报上部青蓝的天光云影里,有飞翔的吹笛小人,那是蔡皋笔下的形象。
在隔壁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他们那里也有关于画展的介绍。关于蔡皋的简介就是几句话:
蔡皋,女,1946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祖籍湖南益阳。1982年之前曾长期在乡村小学执教,之后供职于湖南少儿出版社,从事图书编辑工作。
这里最有分量的一句话是什么? ———“1982年之前曾长期在乡村小学执教”。
短短几十个字的简介中来这么一句,让你看到她最在乎的。
后面才有她艺术活动的介绍。1993年,她的绘本 《荒园狐精》 已获得第14届布拉
迪斯拉发国际儿童图书展 (BIB)“金苹果”奖,是中国首位获奖者,被称为中国绘本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2001年,与日本著名绘本作家、出版家松居直先生合作的绘本 《桃花源的故事》 由日本福音馆书店出版;次年,《桃花源的故事》 原作展在日本巡回展出,并被日本东京木城绘本之乡美术馆收藏;再次年,这本书被定为日本小学国语教材。2004年,2007年,她的作品继续在日本、美国等地美术馆和画廊展出。
推算一下,1993年,蔡皋47岁,2001年,蔡皋55岁……可是现在她70岁了啊,才有她画作在国内的第一次展出。
蔡皋有耐心。
2去年刚知道蔡皋,是因为活字工作室出版了那本早早在邻国扬名的 《桃花源的故事》,看到后惊艳,后来在笔会编发了长沙人罗青山的文章《自珍者》。有味的命名,自珍。青山用文字让我想象蔡皋笔下“晨光里莲紫灰的紫藤、夏夜皎洁的昙花、春天无名的小草”,生生不息的千姿百态。我还记得她文中那句有趣生动的话:“如果把 《桃花源记》铺开来,湖南人一看,嗬,这就是湖南啊,江南人一看,嗬,这就是江南啊,中国人一看,嗬,这就是中国啊。”她说,“发现真实,并创造出这样宏大的美,这才是真正的蔡皋,她的这种才华,不只是画家功夫可以做得到。”心动了,但,蔡皋的形象,仍是模糊的。今年春节做微信“笔墨贺岁”,向蔡皋约稿,她发来的几幅孩子画像,是她“百子纳福”系列中的形象,在笔会微信推出后,萌化了一大片人。但还是不大明白的。5月份,看到湖南的朋友在朋友圈里发蔡皋老师的画展消息,仔细查了展览日期,想这次要去看了。各种事拖到七月,赶紧去。没想到,意外得了个奖励,看了两个展。
我看到有人问,为什么要叫“布籽的季节”呢?
蔡皋就讲了种子的故事: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题目呢? 可能跟我从小最早的那颗种子有关。
“种子”这个概念,是祖母用儿歌传给我的,“种莲子,开荷花,莫种籽,到老家,点点墨,不开扯,莫等对门王狗子晓得。王狗子喔嗬,来寻籽……”扮播种者的小朋友会悄悄地把种子掉进一个小朋友的手里,表示那个莲子已经种下,另一个扮“王狗子”的小朋友要来猜,莲子种到哪里去了。这个游戏大家百玩不厌。但我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不懂,这个游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解这个莲子不能种到老家? 何解点点墨,不开扯? 何解不能让对门的王狗子知道?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莲子从发芽到成长不容易,你这个莲子才种下去,就到处宣扬,让对面的王狗子知道,它会来拱的,都拱断了,还发什么芽呢! 在我以后人生的路途中,我还会经常地想起,提醒自己,凡事
不能太着急。你看,我二十多年前画的书呀,你们今天看到还是像新书一样。
作品是有内核的,就是那种有生意的内核,类似种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种下的,是怎样种下的,是因风而来还是鸟儿衔得来,小动物带来还是你自己一不留神就种了的。总之,它们都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一切的机缘,阳光、雨露、土壤和温度,一切条件俱足,它就会生发。
懂得种子之性的蔡皋,就这样耐心地等到今天。
那我从十点半等到十二点,又算什么?慢慢在开门前的展馆周围逡巡够了,也像是在某种气场中慢慢活动开了精神,像是先给蔡皋敬了个诚敬又舒舒服服的礼。门开了。
3要说看画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迷糊的。这是蔡皋的画吗? 她不是画绘本的吗? 这些画是独立的作品,还是从绘本中截取出来的? 尽管有这些迷糊,还是被高兴到了。终于见到蔡皋,见到她神秘生长着的粗枝大叶的精神茂林。见到花,不仅是花,见到人,也不止是人。
几天时间耗在长沙,在岳麓山和湘江之间穿来穿去,看了蔡皋的两个展,见到她本人。深怀惊喜。和看很多画展不同的是,蔡皋的画,直接就把人点亮了,里面有一种毫不违和的生机。大部分艺术家的作品会让我们注意到他的个性,哦,他是这样的;而蔡皋呢,她的个性一点也不少,可是这个性不拒绝人,反而有力地包容人、接纳人。“月亮粑粑”的开幕式上,何立伟拉着我要给蔡老师介绍,我说,我就是为她来的。他惊讶———“关系这么好啊”。我很开心:“刚认识!”
不是因为关系好呀。
渐渐不迷糊了,“布籽的季节”,展出以大画为主,“月亮粑粑”,是插图原作为主,正好让人比较完整地看到蔡皋两方面的绘画成就。大画,指单幅绘画作品;插画,则是较小尺寸的、有故事情节的绘本作品。除了尺寸概念,这也是现在绘画的两种“流通”概念。大画,往往都是经过市场在买卖,定价;插图,则是通过图书在传播。由此也形成两种非常不同的“价格”。相比画大画可能赚到的钱,画插图只有微量的稿酬收入。可是,因为画插画,蔡皋接触了以松居直为代表的一大批国际优秀的插图作者,他们都安心地在插图这个领域绘画,为孩子工作。这是不受市场影响的一群人。
为孩子工作,是儿童画家吗?是,又越看越觉得不仅仅是。
蔡皋在强悍地处理传统文化题材。桃花源是经典,孟姜女是经典,花木兰、聊斋志异也是经典。
看看 《桃花源的故事》 的第一页,“若有光”,有点被震到。
“传统有亮处,也有未照亮处。传统的亮处融入了我们的血脉,未照亮处则需要我
们用心去发现、照亮,研究它,以便更好地传承它。”
“在中国民间,桃关乎色,关乎风月,关乎康乐,而在那样的乱世,桃花就应该是这样子,灿烂而庄严,是和美而康乐的一种向往。”
在《荒园狐精》 中,“我用黑色来做结构,让它规范着画面,我以为实际上,生活就是如此这般地规范一切的”。
蔡皋不弱化孩子,她是强调历史感的,“要传承就要有历史感。如果一个人的活动只能以当下利益和情感为轴心的话,它所形成的轨迹只能是以小我为中心的封闭状态的圆。”于是她画传统经典,画民间故事,画流传已久的儿歌。
而我似乎还没有在其他人那里看到过对“传统”这样肯定、斩钉截铁的表达:
传统都是由那些堂堂正正的人创造,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什么是传统? 我们的传统其实就是我们的日常,是对朴素的呼唤。
这是她在将传统作为切身的事来说了。是她以生命在试炼传统,道不远人。
那么,画孩子,表现孩子,是不是就是儿童画家呢?
也不尽然。
花与人,是蔡皋单幅作品中描绘的一个重要题材。人具体表现为孩子。又不仅是具象的存在,花心中吹笛的白衣小人,花粉一样在风中朝一个方向急速飞去的各色小人,这显然都是蔡皋精神中的东西了。里面存在着某种秩序。似乎一切生命的有机成分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光明崇高的统一体。
有个体会,说来献宝。蔡皋笔下两个时期的孩子形象,有不同的特点:早期的孩子“元气充沛”,现在的孩子“光明澄澈”。前者,以宝儿为代表 (《荒园狐精》)。后者,以百子纳福为代表。
宝儿身体所呈现的力,不是投掷石块击败大力士歌利亚之力———那肌肉骨骼的青春之力,而是儿童既鼓鼓荡荡,又涵养深厚的元气的分量;百子纳福,是蔡皋近年新创造的一个单幅画系列,形态各异的小孩,不断地从她笔下跑出来。虽然都有具体形态动作的联想,但写意的意味也越来越强了,蔡皋开启了她另一种独特的绘画语言。这些孩子,兼有古味与新味,而最明显的特点是“有光”。蔡皋的作品里一直都有光,太阳光,月光,星光,灯光;但到了这一时期,你开始找不到所有的外在光源,这些孩子是被来自内在的光所照亮,甚至,他们并不“亮”,他们就是光本身,即使乌乌的,也是光本身。轻柔到没有分量。甚至,连“眼光”都不再有了。完全是内在的光。
这不是儿童心理的图解,唯有完全成熟与自觉的人,能这样看过去与未来吧;也唯有成人,可以这样接引成人。让你看见:过去那个曾是孩子的你,元气充沛的你;未来那个也将成为孩子的你,从内在发出澄澈光明的你。
蔡皋是民间画家吗?
虽然她的作品中有显而易见的民间色彩,但这位父亲是西南联大经济系毕业生的湘妹子,民间,对她不是某种约束,而是选取,是她的择善固执。
蔡皋在 《我的民间独白》 里说:和当代很多将痛苦、堕落、颓废等消极元素作为作品核心艺术内容不同的是,千百年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民间艺人们,真实经历过生命中种种的磨难,但在他们的作品里,我看到的并不是伤痕,而是超越于痛苦之上的对生命热烈的爱,是不屈的、昂扬的生命精神,我对这种精神充满敬意,由来已久。
我本来有点轻微的遗憾,对两个画展的取名都用湖南方言,似乎很难表达蔡皋绘画对地域的超越,没有取出“江南人一看,嗬,这就是江南啊,中国人一看,嗬,这就是中国啊”那个味道,但在那天的开幕式上,蔡皋和十几个小孩用长沙话一起念起了《月亮粑粑》 这首儿歌,观众也一起忘情地加入了这个念诵,乡音明亮地在长沙博物馆的大厅里婉转响彻,我的遗憾就随着悄悄涌起的泪花一起没有了。让江南人去发现这里是江南,让外省人去发现这里是中国吧,蔡皋,只管说她的湖南话。里头已然有千锤百炼的味道。
4.
土是能生长一切的,你注意一块土。即使它什么也没有长,也长了一种东西,叫“倔强”。
———这句蔡皋的话不知被哪位嘉宾在开幕式上复述,我记住了。因为奇崛。还有一些奇崛的话,比如我们谈到故乡时,她说:鲁迅如果活得长久一些,他应该会写出不一样的故乡;他身上有很多节,有未完成的生命,要靠你们年轻人去完成。
我没想到她喜欢鲁迅。
刚刚开始认识她,即使看了两个展,了解还是肤浅的,还有很多来不及发现和询问的。
也是在开幕式上,青山轻轻给我咬耳朵:“今天是六月六。”(那天7月9日)
“六月六?”
“湖南话里有‘六月六,晒嘎毒’(晒掉毒) 的说法。土家族人也把今天当太阳的生日。”
“啊,布籽的季节”,这几个字立刻又出现在我脑洞中;太阳这么强烈这么好,快布籽吧! 我也想到蔡皋说的:“我一辈子要做的事也就是去除遮蔽……我们脚下的土地,不缺养分,宝贵的是我们深埋心田的种子的苏醒。苏醒需要我们去蔽。”我确定自己是感受到一种召唤,一种催促了。此时,此刻,应该布下什么籽呢?
每一念,均是籽,每一行,也是籽。
我想,从此我要认识蔡皋了。湖南出了个蔡皋,我要和她做朋友。我会想念她。也会在月光流淌的晚上,翻看她的绘本,去听画面中各种细节和颜色发出的声响:来看我呀,看我呀!
里面有真知。
文/芳菲 (更多蔡皋的画请看笔会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