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叫我看照片:雾蒙蒙的前景里,他穿件大红夹克背堵着镜头,横躺在地上举个相机,十几步开外,大陆在对面蹲着,手捧相机跟他对拍。当然,这背后还有第三者拍了我看到的这张。
这哥儿俩又住到一块儿去了,一大早起来去爬西山。小陆这些年也不画画了,整天背个相机到处拍,好像有时也帮人做个艺术顾问剪一下片子什么的,靠这个挣口饭。大陆还在教琴,每周集中几天出去给人上课,要价也不高,挣够了饭钱就回家自己练琴看书打网球。
两个月前我在网上晒新买的琴,被小陆抓个正着。网络真是奇怪,你说忙啊忙不跟老朋友联系,然后去跟网友搭茬聊天。可这下逃不掉了,老朋友找上门来,揪着你耳朵:好啊!让我看见你在这儿卖萌!于是就这么又联系上了。
其实此前刚在北京见过他俩。电话里我说,大陆咱一块儿吃顿饭吧,看看我新买的琴!结果小陆也跟来了,一人一辆自行车,从香山骑到回龙观。我们一干庸人正倒抽凉气,大陆说这不算啥,他平时就这么满北京骑出去上课,从香山骑到丰台呢。我瞅瞅他,四十四的人了,筋啷啷地小肌肉紧紧地绷身上,少白头也没有变得更白,大厚嘴唇往腮帮子一咧,青春啊!
大陆是我大学时的音乐老师,我入校的时候,他刚从民院毕业,布依族,俩大眼儿凹凹的,头发先是齐耳,后来就扎成了辫子,说话一口云贵腔,使劲儿嚼着,一字儿一字儿往外蹦。他学的是作曲和小提琴,跑我们那儿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就教教全校性的“音乐修养”选修课,偶尔帮忙带带乐队。那时学校还只有个破破烂烂的音乐室,在西操边的小平房里,不像如今堂而皇之的“艺术教育中心”。大陆活泼,跟学生玩得好,作曲系毕业,十八般武艺都通一点,水平比那些混混们高出不知几百丈。音乐上的问题我们都找他,想临时合个伴奏什么的也找他,因为别人都不会,连个钢琴弹得好的老师都没有。就连音柱倒了,琴马太厚了,我也去找他,因为再没别人会修琴。
他在音乐室有个像夹层密室一样窄的办公室,从门通到头是办公桌,一边靠墙有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每天晚上他就孜孜不倦地练琴,《热情》第三乐章,上上下下的琶音,门外老远就揪心。专业的小提琴他不练,专门练钢琴,后来还真自学成才了,到现在都是教钢琴课。可惜没过几年,因为留长发不听话,大陆被又红又专的学校开除了。开除前办了场告别音乐会,弹了一堆的萧邦,掉了一篮子一篮子的错音,可是那音乐真好!幸好他在一号楼的猪窝并没立刻被收走,于是他继续窝那儿,一直到我毕业后好几年。其间音乐室又进了几位新老师,有会跟形势拍马屁的也有海归的愣头青,愣头青后来也被开除了。可是谁都不如大陆好,不如他跟我们亲,不如他屌,不如他有灵性。
小陆小大陆十来岁,是个混不吝的野小子,四处打架,在老家时一时气盛跟爹娘闹翻,出走到北京投奔了他哥。他在北京也不上学,自己出去结交了一堆朋友,接着惹祸打架,闲来画画儿,准备考美院。原则上他应该住大陆宿舍里,可很少见到,大概时常夜不归宿。大陆对他又头疼又没辙,但墙上还是挂了一堆他的画儿。油画儿,人脸都歪七扭八的,颜色忽而鲜艳得像儿童水彩,忽而黯淡得像屎,总之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好。果不其然,折腾了几年,美院也没考上。
出国十多年后,有天聊天工具里撞上大陆,头像是个线条优雅的花瓶。我说这是马蒂斯么?他说这是我弟画的。没错儿我想起来了,这幅在他墙上挂过,奇怪现在怎么变好看了?虽说有点模仿大师痕迹。而后又看了几幅,都是从前墙上挂过的,有点模仿,表现主义呀什么的,也有自己的东西,重要的是,跟他哥一样,有灵性。“我弟基础不扎实,所以考不上美院。”那可不是!有灵性的上美院还不给秒杀了?我总算开窍了。
大陆在学校有一帮铁哥们儿,多是摇滚乐队和建筑系的,文艺青年,很多活泼漂亮有个性的女生围着他转,没我份儿。他们一块儿抽烟喝酒海阔天空围着小电视看球儿,这些个歪门邪道也是我这种学习尖子不屑的。我羡慕他们一圈人玩儿得痛快玩儿得野,也想跟大小陆套近乎,可没一个人愿意跟我谈理想谈哲学谈生活,小陆干脆把我晾一边儿,大陆一边揶揄我,一边好心地跟我说点音乐上的事儿。唉,也就这点了!
我毕业出了国,书多念了点,皱纹多长了点,志向于是没了,一直端着的架子扑通就跌倒地上,原来底下本空无一物。回国的时候很少见同学,但总要见见大陆。学校的宿舍已经收回了,他们搬去了香山住,彻底当起了艺术家。听说哥儿俩吵吵闹闹的,小陆一会儿搬出去住(那会儿大陆就长舒一口气),一会儿又搬回来(大陆就只好忍着)。
有次一群人在火锅店,我正被火锅料辣得眼冒金星,对面大陆却渐入佳境。突然,他掏出一个本儿,呱唧呱唧地读了起来,是他教小孩弹琴的各种心得,读到高兴的地方一抬头,两道火光透过蒸腾的红油热气就冲过来,吓了我一大跳。他帮朋友公司干点教育方面的策划还是什么,顺带着想了一大堆这方面的问题,这会儿挥着筷子手舞足蹈地说:一定要有一样音乐的活动,还一定要有一样体育的活动(或者舞蹈)。嗯,跟从小学外语上奥数的方针是不太一样。
再往后,每次见大陆,小陆都跟着。2006年一起去爬长城,在老农家喝酒,聊了一夜,全是音乐和艺术,阳春白雪得让我跌眼镜。这么多年,大陆坚持天天练琴,看书,打网球或其他运动,严格执行着他理想中的儿童教育方针;而小陆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营生,摄影作诗,随心所欲地读书,想得比我们一大帮子还透彻。奇怪极了,我们间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大学时的冷场尴尬再也不见。后来他们说,是我放松了。我就想自己当年得有多可笑:鼻孔朝天满脑子远大志向,事儿事儿都端着的爱上自习的小胖妞,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回国偶尔会会同学时,多是一拨拨飞黄腾达脑满肠肥的,围坐在酒桌前就是谁谁怎么发达,就连本分老实没啥奢望的那些,也都小肚子颠颠发点儿小福,不免也拉家带口当着房奴,见了面倾倒点苦恼。只有他俩这厢,还单着身在村儿里租个破平房,热火朝天地干着各自喜欢的事儿,不管外边的世界怎么变,都天真热情劲道,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