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秋冬。”——直到三十来岁开始写小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十六个字的民谣可解读为一则世俗的小叙事。重点是在后两句:“有人来借”,这人一定是个外人,且是不知趣的外人。人家正用着呢,你就来借,自然该碰壁。至于“等到秋冬”,所有的明推暗拒之时都是秋冬。
最早听到这个民谣是从奶奶那里。我童年的仲夏夜之梦启于奶奶的絮语。其实她不多话。母亲在村小教书,父亲在城里上班,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全要她照应,她白天脚不沾地地忙活着,也没工夫多话。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有兴致唠上几句闲嗑,一边唠一边打扇子。不是给我打,是给弟弟打。虽然和弟弟只差两岁,但我和他的待遇在奶奶这里从来都是泾渭分明。
“咋不给我扇?”“你没有手?”“他也有手!”“他小!”
“我这么小的时候你也没给我扇过!”
“我就情愿给他扇! 就不情愿给你扇!”我哭着进屋去了,她得意洋洋地继续给弟弟扇。然而我这气也赌不了多长时间,过两天依然会灰溜溜地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悻悻地听她说闲话。一边听,一边想着怎么报仇。有一天终于想出了好法子:把扇子偷偷地藏起来。不给我扇? 那就都别用吧。
可家里还真不缺这个钱。奶奶通常是找几找便放弃了。逢到镇上集会的时候,便让街坊邻居再捎几把。扇是蒲扇,我们村子人用的都是这种蒲扇。只是我们不叫蒲扇,而叫芭蕉扇。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叫,也问过父母,他们各自忙着,没人搭理我。倒是奶奶悠悠答道:“芭蕉扇自古就灭火。听说书里写着,那火焰山的火就是让芭蕉扇给扇死的。”这不是《西游记》里铁扇公主的宝贝么?
待到稍稍长大,我便想当然地以为,这扇子一定是芭蕉叶做的。北方少种芭蕉,我在23岁时第一次在南方见到芭蕉,也才知道这芭蕉不是那芭蕉。不过,这张冠李戴的芭蕉扇真是当得起价廉物美的评定啊。那时节,它在我们豫北乡下的集上,才两毛钱一把,随便挑。后来涨到五毛,一块,和两块。前两天下乡,又碰到赶集,问了问,也才五块。如今在郑州的大街上,偶尔也会碰到,精致地锁了蕾丝边儿,要价十块。———我家的蒲扇,都是奶奶给包边儿,用碎旧粗布细细地包上一圈儿。那时候,这是乡下女人们的基本功。
一代代的童年顺着生命之河默然流淌和复制。有了儿子后,我也开始了打扇生涯。往往是有些燥热的暮春时分,开空调太凉,电扇风又大,人工打扇可轻可重,可急可缓,便是正好。我配的是另一版本的民谣:“一扇扇,两扇扇,不给钱,给狗扇。”
“妈妈,我给你钱。”他渐渐懂了这话。等到再大一些,他就念着这几句话要给我扇,我这可算是自食其果了。
有一段时间,为了让他体会劳动的辛苦,更多的则是为了好玩,我便事事计酬给他,包括打扇这个活计。讨价还价了好多回合,才商量出了适合的分寸:一块钱扇一百次。自此他便格外经心地要挣这份儿小钱,母子两个常常是边扇边斗嘴。无非是他嫌我给得少,我嫌他扇得不卖力。吵着吵着他不由得感叹:“挣钱可真不容易!”有时候可能是有些经济危机,等我下班一进门他便会热情地凑过来:“要不要扇两块钱的?”
也曾迷恋过檀香扇,在青春如玉时。第一次在苏州见到它,我简直是呆住了。扇子怎么可以这么漂亮呢? 拉花、烫花、雕花、印花……无一不美,拿在手里剔透玲珑,摇动起来芬芳馥郁,果不其然是“日日花香扇底生”啊。执着这种华扇,穿上丝绸衣裳,再涂脂抹粉一番,是不是有点儿接近于大家闺秀古典风……依赖着这种绮丽的想象,我疯狂地买了一堆檀香扇。几年之后,惊觉自己只用过一把。还好,扇子们还都健康,我便大大方方地分送了人——终究知道,自己的根底,也就是乡间的蒲扇而已。
两年前搬家,把破家当检视了一遍,居然发现了形形色色的扇子:团扇,刺绣扇,绸扇……有一把光彩夺目的孔雀扇,缘于新疆喀什。彼时和朋友们在高台民居闲逛,走到一个少妇的院子里,她做的小生意便是卖这种扇子,似乎是五十块钱一把。还有一把在南阳诸葛庐买的羽毛扇,是为了照相临时添的道具。一群人每人都拿着它拍了一通。至于那把粽叶扇,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和它相遇于某年盛夏的江西龙虎山。原本没想买,可是看着那位老太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编着,素白的粽叶柔韧纤细,编出的纹路简朴古雅,拿在手里是让人心疼的轻,扇出的风又有沁心的淡淡的粽叶香,便忍不住买了。似乎是十五块钱一把。当地的朋友说有点儿贵,我倒觉得老太太没有向我兜售一句,我愿意,就觉得值。——还有,她的样貌,有点儿像奶奶。
近年来,文学界书画之风渐起,我又得了许多作家师友所赠的扇子——也许该叫扇面吧。扇面上花鸟虫鱼,诗词歌赋,自有一番文采风流。牌子也都是讲究的:王星记也有,荣宝斋也有。这种扇子似乎更适合放在书架上——有些物,因为承载着的深重情义,必然不再是单纯的物,而成为一种特别的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