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亦师亦友几十年的施宣圆先生因病去世。噩耗传来,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幕幕展现,他的学术话语在耳畔一句句响起。
施老师一生秉承的学术理念是:学术的生命在于争鸣。他多次对我说,争鸣是学术发展的动力,没有争鸣,就没有真正的学术;没有争鸣,就没有真正的学者。我问他这种理念为什么这样牢固,他答曰,这是他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打下的底子。他说,过去复旦历史系有个习惯,在系主任和副系主任中,一定要有一个是非复旦毕业的,防止近亲繁殖,便于百家争鸣。他的老师周谷城、蔡尚思等先生都是“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争鸣大师,争鸣开人智,辩论生智慧。我想除了复旦的环境浸润之外,施老师喜爱学术争鸣,还与他豁达潇洒的性格有关。他和我华东政法大学的陈鹏生老师都是闽南人,从小在海边长大。我总觉得踩着沙滩长大的人,整日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心胸容易开阔,性格比较开朗,不似山沟里长大的人,易于木讷内向。
大家都觉得他主持的《文汇报》“学林”版在全国同类中最为奇崛,主要原因就在于他经常刊登一些“证伪”、商榷、补白的文章。他参加学术会议,最善于捕捉新见异说,听到之后,一散会就会追上去,约请人家给“学林”来一篇。每当有人对他表示不同意“学林”或其他报刊登载的某一文章观点时,他就会说:“没关系啦,你来一篇争鸣一下。”
为了开展生气勃勃的学术争鸣,他特别注意奖掖后进。他认为年轻人没有名人包袱,敢于“放炮”,是学术争鸣的主力军。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传统文化大讨论中,一大批学者脱颖而出,崭露头角,迄今多有著作等身的学界名人,但当时差不多都是他召开会议、提供版面,为这些人搭建平台的。我原来和施老师素不相识,只是在一次会议上,我悄悄嘀咕了一句:“古代社会实际上是‘阳儒阴法’,当时的专制统治者怎会喜欢民本的儒家呢?”被他听见了,他就鼓励我“小伙子,来一篇”,当时让我这个无名之辈激动了好几天。
施老师认为,学术争鸣应该是普天之下的学术争鸣,不能仅仅是上海滩上的叽叽喳喳。所以他广泛联络全国各地的学者,都来“学林”发表文章,把“学林”真正办成了全国的“学林”。可以说,当年天下学界几乎没有不识“施宣圆”的。
施老师在学界受到爱戴,是因为他遵循了学术规律,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为学者搭建了一个讨论学术是非的论坛,没有门户之见。撰写上个世纪80年代十分活跃的上海文化史,当然要大写特写巴金、汪道涵 (其实汪老也是位学者)、王元化、谭其骧等老一辈的领军作用,但也很难绕开像施宣圆先生这样名声不彰、兢兢业业的组织者的贡献。像葛剑雄、周振鹤、谢遐龄等当年崛起学坛的一辈人,当然都有自己的名师培养,但我想他们定然也很难忘记《文汇报》有一个致力于提携他们的优秀编辑老师。
悼念施老师,最重要的是思考他的事业与理念。
(作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