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尉的清新面容里,包藏着已经逾越千年而从未止歇的美少年之恋
随着又一部韩剧《太阳的后裔》刷屏传播,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揪紧了感叹:单一的颜值崇拜,当下落入了一个多么肤浅的娱乐时代。真的是这样吗? 换一副历史的眼光来看,柳大尉的清新面容里难道不是包藏了已经逾越千年而从未止歇的美少年之恋?里面堆叠着重重面孔与身躯,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大理石大卫,黑塞的文字歌尔德蒙,马奈的油画吹笛少年……
普林斯顿版的《柏拉图对话集》,选用赫克佛的英译在名篇《斐德若》里描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少年之恋,虽然目的在于阐明修辞学的法则,福柯却机敏而尖锐地推演出另一个反思,“男童必须被托付给修辞学老师”。在古希腊,修辞是与航海、观星、参加公民大会倾听并投票一样重要的事情,所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乃至亚里士多德这三位诗学谱系上的承续者才会共同地给予重视。尤其在柏拉图的对话里,不止一次地通过美与爱的答问来寻求真正的哲学之思,甚至借助一次婉拒的美少年暗恋,为苏格拉底洗刷腐蚀青年的莫须有罪名。
同样还是假借苏格拉底之口的柏拉图对话,在引入灵魂与回忆的正当存在之后,美的容颜被赋予了神奇的意味,不仅能够解锁在世为人的爱情密码,而且充分解释了为什么美本身具有持久不衰的感染力、感召力。“他们来到那美少年面前,看见他满面红光。那御车人因而回想起美的本体……一边惶恐,一边肃然起敬……那爱人受到无限的崇敬,就像是一个神”。在古代希腊的神祇描写中,神的模样具有特别的荣光。人在灵魂阶段追随某神“巡行诸天”的盛大周游,会凝神观照他所追随的神之性格,而在世间阶段如果逢到那个真正“具有美”的美少年,被唤醒的灵魂记忆会即刻认出,成为“供他祷祝的神像”。这样的美就像一面有理想魔力的镜子,人们在里面看到自己想要的脸。
为了让一代代读者和观众看到他们在幻梦中以为曾经看到的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各种品类的艺术作品中出现前赴后继的美少年,尤其在电影明星工业化之后,创作者的构思甚至会反过头来,选择现世里特别令人欢喜的美颜作为起点,附加上一个未必合理的故事,最终制造成功的目光凝视,又在被购买的凝视中复现古典的神迷状态。这个状态一度经常地出现在电影院大银幕,而现在则可能更多附着于为爱奇艺会员续费的点击动作上。
当年黑泽明拍摄史诗级电影《乱》,选了19岁的狂言师野村万斋饰演鹤丸。奇幻作家梦枕貘一见之下就再也不能忘怀,为了“迷而不惘的眼睛”,“昙花般荡漾的骤然微笑”,“微微扬起,弧度极为好看的嘴角”,生生塑造出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形象,将一段平安朝野的传奇诡谲全部交付给这张不无狡黠的完美面孔。
美少年的脸穿越时间,也跨越性别。一张穿越时间的脸表面上是去除了皱纹、斑点以及眉眼间的世俗摧残,其实是为了驱散自然死亡投射下的阴影,让观看者在凝视中隐约窥见永生的可能性,不断变幻的、年轻的脸其实拥有内在一致的美本身。跨越性别,既是脸的属性模糊了男女两性的泾渭边界,也是相对于凝视中假想出的爱与被爱的双方而言。美少年的脸一定没有胡须,兼具少男的英气和少女的洁柔。想一想吴亦凡在 《老炮儿》演出的小飞一角,出场时打以高光,肤特白且双唇红润,颈挂香奈儿长链,耳垂坠饰闪亮,再加上手指、手腕、腰间的各种琳琅锒铛,攻受皆宜的叙事策略同时软化了不同性别的观看者内心。
更进一步来说,美少年的光洁下巴隐晦地将他者的凝视隔离开了欲望,一张悦目的脸在观看中只担当愉悦的来源,而不会沦陷为快感的对象。无论是《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都敏俊西”,还是眼下新晋的“wu1i后裔”宋仲基,以及靠着《继承者》红到春晚又行将过气的李敏镐,哪怕身材再发福,脸颊再鼓胀,他们的下巴一定是和BBC镇台剧作《夏洛克》中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一样,光洁柔滑,轮廓清晰。不要说人中处有髭须或者两侧遗忘了胡茬,就连毛孔也要在强力化妆或者特效下捯饬到不易见出。一个更极端的例子是《魔戒》中饰演精灵王子的奥兰多·布鲁姆,时隔十二年来到《霍比特人》系列,面对太难对抗的岁月松弛,美工师竭尽所能,采用了拉紧额发、提高腰线、加戴美瞳等一系列法门,意图再现那种摄人心魄的轻灵少年美感。
为何少年? 缘何青春?
因为青春在美少年的脸上写下禁欲的表征,既是保证了观看者施予的道德化,就像福柯所补充强调的,男童所托付的修辞学老师必然要求庄重纯洁,确保道德;同时也戒绝了美少年本身作为冲动一方的释放可能。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自己最喜欢的著作中描写了代表道德理性与禁欲主义的纳尔齐斯,“这位神童,这位美少年,一双沉静而深邃的思想家慧目,两片线条俊美的薄嘴唇,许多人简直对他入了迷”,而另一个同样具有英俊外表却代表感官享乐主义的歌尔德蒙,在冲破苦修并放任欲望之后,不仅彻底丧失了青春容颜,而且遭到欲望对象的轻视和唾弃。博学的黑塞在文字上玩了一把双关隐喻,在纳尔齐斯的名字拼写“Narziss”中种下了水仙花“Narzisse”的种子,由此顺理成章地导引到了古希腊神话中因为自恋而自绝的美少年纳尔喀索斯。
美少年的倒影呈现最终达成一个隐喻:仅仅是外观上可见的美,就已彻现造物的神迹。此时,赢得凝视的美少年们成为观众们自行制造出来的亚当,痴迷的观看者在其中认出自我的理想型,见到具有美色与德行的对象化,同时实现不涉快感的愉悦。在古老逻辑的持久效力下,经由凝视而尽享狂欢,一场衣衫褪尽即是盛装登场的吊诡狂欢。
文/杨俊蕾(作者系复旦大学文艺理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