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轻飘飘得像我年轻的岁月/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痛苦/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这是汪峰15年前写的歌,歌名叫“青春”。最初录制它的女歌手,叫筠子。她说录歌的那一天,“外面一直下着冬雨,我特别难过,也特别有感觉。当时我觉得我的青春就随着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起流走了。甚至有一种凄凄的美。然后想就让它那么过去吧。”
筠子短命,没有活到今天。否则回看15年前的这一刻,又会生出什么感慨?一个终于经历了世事的成熟的人,和一个青春生涩的少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几乎是两个人。很可能,每个中年或老年人的身上,都有过另一个人,有过那一个内心里天崩地裂,外表却混混沌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青春。
去年,与筠子当年差不多同一时间,一张叫《噪青春》的唱片摆到了我的桌面上。这是北京高校摇滚乐队的合辑,在歌唱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纪念。
此时我注意到,在筠子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寻常的、强硬的不适,仿佛要跟眼前的人群一直作对下去,并为这种不适感到骄傲。而在《噪青春》的十支乐队身上,这种不适感没有了。这些生活在21世纪一零年代的年轻人,都可以说是非常健康而美好的人。他们爽朗开怀,生活得惬意,自由地挥洒着热情,把灿烂重新投射到周围灿烂的阳光里去。听他们唱的时候,我看见沿街城市广告牌上一张张帅气的脸,男明星的脸,有着前几代人从没有过的俊美和干净。但在这样优雅的外表下,他们的内心是空的。
这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为新一代人终于有这样一种干净、美好感到欣喜;另一方面,我又对他们内心里缺乏真正有分量的东西感到沮丧。我的意见是,人不应该没有问题,在任何时代下。但我们这个时代,就好像没有问题。实际上,人的问题之多,直仿佛千疮百孔,不管是关于人生的意义,还是关于宇宙的谜题,甚或是关于这人类社会难以最终被解决的内在冲突。但是在今天,这些问题都隐伏下来,仿佛已解决,或前方已经有完美方案,大家或者没有意识到,或者假装不当回事。
除了生活、工作、恋爱,只有生活、工作、恋爱。这就是今天的世界,没有值得注意的信息。
虽然如此,《噪青春》还是结结实实打动了我,让我逐渐忘掉了不满意。今天的大学生,是那么才华横溢,每一支乐队,对音乐和乐器的把握都那么好。最重要的,那青春的活泼泼的生命力,放射开来,让音乐焕发出了生命的神彩,甚至让那些演奏套子也活转过来,从形式的魔咒中解脱,充满了丰富的含义。比如“坡上村”《晴朗的一天》,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神气,连音乐中的空白都是微妙的、富有意味的,正仿佛那一天他们经历的时光:风、阳光、绿草、花朵、人群,突然间有了灵性,向他们窃窃私语,绽现生命内在的秘密。现在,这些音乐,音乐的每个细节,也都有了灵性、有了秘密,向我们诉说音乐中的大千世界,千言万语。
在无话可说、缺乏共同话题、找不到共鸣的年代,青春总还能够有效。过去几年,少有反响强烈的摇滚新力量,乐坛上流传较广的新人新曲,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青春之歌。崔龙阳《Nirvava》(2013)、曹秦《繁星未泯》(2012)、“逃跑计划”《夜空中最亮的星》(2011)、GALA《追梦赤子心》(2011),这些歌曲最初出来时,无人能识,但随着一年、两年甚至长达三年的孕育,它们逐渐地变得广为人知。
这四首歌,非常巧合——两首唱到了星空,两首唱到了柯特·科本。不算巧合,它们都是旋律优美开阔、气势磅礴、激情澎湃的歌曲。
人类的早年,注视着星空。人生的早年,注视着星空。今天还注视星空的,只有天文学家。对于人类来说,挤进了一半人口的全球城市,日益被光污染和雾霾统治,夜空中已经渐渐看不见繁星。
青春,或是重视星空的最后阶段。最后还包括,在跃入人海的一刻,青年对即将告别的纯净世界的眷恋。“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逃跑计划”)。对青年来说,俗世攘攘,欲望之闷热气浪已经扑面而来。“逃跑计划”这个队名的意思,或是指从现实逃离的念想,这念想被念念不忘,却永远只能停留在计划阶段,毫无一丝真正实现的可能。
而“繁星未泯”的意思是,繁星未泯,真心未泯,内心的星空不灭。
“满天的繁星/收容我们的悲伤”,“天真地守着/生命的篝火”(曹秦)。两位歌手,不约而同将人声唱至最宽广的程度,一如那夜空,星海浩瀚,纯净的大气和无尽的深邃中,有唏嘘和悲凉涌来。而夜空也不仅是夜空,洁白的天使、神灵,皎洁的记忆、亲爱的人、无边无际的安慰——敏感的年轻人,听得见。摇滚乐、古典乐和民谣音乐叮叮当当,把星星都变成金属,变成不朽的钻石和易碎的玻璃,“快看,那满天的繁星”,这欢欣的呼唤,是惊喜的发现,更是近乎通神的邀请。
相较于成人世界,青春的另一个特征,是苦闷。一方面,身处社会下方,属于受教育、被修剪、要服管的地位;另一方面,尚未清晰的理智,容纳着诸多未知、混乱,压抑成思维的混沌一团。1994年,“涅槃”(Nirvava)乐队主唱柯特·科本在西雅图饮弹自尽。自那以后,他就成为中国青年、尤其是摇滚青年的一尊神。“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科本遗书中的这句引言,也成为找不到出口的苦闷青年的心声。
崔龙阳的《Nirvava》,有极为成熟的摇滚乐演奏,华丽、壮美却又恪守中道,后者,尤其能够代表摇滚乐在近年的进步。电吉他的琶音,加上空旷荒凉的长音、清亮的拨奏、粗线条的电噪,下面始终有鼓与贝司和钢琴沉实的定力——最煽的音乐,却有着结构缜密的控制。“你爱这个世界/但你恨的一切/都在这里/从不曾改变/那就让它随风而去/你恨这个世界/但你爱的一切/都在这里/你无力改变/那就让它随风而去/答案在哪里”——对科本的感怀和纪念,经历了十年,已经不像当初,而有了一份沉淀:无由的愤怒和苦闷的冲突,似已有了河床,沉静在这里:一个矛盾,一片茫然,但已有一丝肯定、启悟和豁然。
GALA《追梦赤子心》也有了一份沉淀,虽然是更年轻的姿态,“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他们握紧了双拳,决意不妥协,要将青春进行到底。最后,率领着钢琴、交响乐队和摇滚三件套,满溢的勇气在巅峰爆炸开来,那个有点赖皮的北京青年的声音,越过音域极限,扯破了喉咙,拼尽力气喊唱着:“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继续跑/带着赤子的骄傲”……
《追梦赤子心》是这几年、这十几年、这三十几年最嗨的青春之歌。有一个专注于唱功研究的家伙,说这歌手喊破了嗓子,属唱功不佳。最大的笑话,是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笑话。我想这唱功研究者的下一步,可以去研究亲人的哭声,看看可以给那里的唱功打多少分。
青春之后呢?后来怎样?这是我们不禁要问的。
当年,汪峰/筠子的《青春》是有个结尾的:“继续走,继续忘记/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青春在那一刻,没忘记向后面看一眼,这一眼,预想的是泯然众人的结局。GALA《追梦赤子心》也有个结尾,“为了心中的美好/不妥协直到变老”,他们这一刻的勇气,确实骇人。
更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黄舒骏在《雁渡寒潭》里也说了个结尾:“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失落在理想现实之间/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变成魔鬼”。
青春万岁,同时青春易朽。岁月的杀猪刀,锈迹斑斑,谁能躲过?我们见惯了改变,绝大多数人都见证了——这改变最终无以抗拒。但饶是如此,这一刻的青春之歌依然动人,并将最终不朽。它提示着天真、美、自由和爱的珍贵,提示着那些年少无知的梦想固然注定流失,却是人类永久的珍藏。在与现实相对的另一个纯粹世界,在无数男男女女的内心深处,这份青春的爱珍藏着,永不失效,像随时可以被唤醒的咒语,只待着某一神奇时刻的到来。
2014年3月27日
文/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