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在《时间的工作》里写道:“如果你不愿意花7个小时看贝拉·塔尔的电影,看他电影里连绵的雨水落在匈牙利的平原上,你就没有时间来领悟艺术的幸福。”苏珊·桑塔格在《纽约客》的专栏里写到:“在我有生之年,每年能看一次《撒旦探戈》是一种幸福。”
因为这些评语,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成了一个存在于知识分子中的传说,除非在各地电影资料馆或电影学院的影展场合,他的电影很大程度上也是传说。毕竟,要放映7个半小时的《撒旦探戈》,或两个半小时只有30个镜头的《都灵之马》,这在普通的商业影院里不可想象的。
4年前,如果不是意外的骨折,他本是那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隔了数年,他延迟的中国行总算成行,在北京电影学院,他像任何一所电影学院里上了年纪的教授,面对一群各怀心思的年轻人,他开口说出的,是打碎围绕着他自己的神话:“不要迷信学校能教给你多少,不要被形而上的思考羁绊,不要让金钱也不要让经典困住你的决心和想象力。拍电影是积极的行动,去生活,去爱,去倾听,走到活生生的人的心里,然后用电影说出你的感受。不要害怕拍出异于常规的电影,如果每个人做同样的事情,世界就太无趣了。”
3月底,贝拉·塔尔到访北京电影学院并接受记者专访。学院的小型回顾展放映《撒旦探戈》《鲸鱼马戏团》《伦敦来的男人》和《都灵之马》,都是他风格成熟后的作品,也是他最被关注和议论的作品,却没有他早年那些看起来并不“宏大”的电影。
1988年的《天谴》,可以看作是他创作的分水岭。在那之前的《秋日年鉴》《异乡人》和《居巢》,看起来带着类似“新现实主义”的色彩,没有带着黑洞般引力的长镜头,也不会把画面摇向人物背后深远的背景,它们关注的是逼仄环境里的人,痛苦于物质和资源的贫乏,在社会身份和阶层的夹缝里受着煎熬。回看早年的作品,他说,他拍电影的初衷“是为了让人坚强,而不是让人坚硬。”他自嘲:“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的社会责任感比较强。影评人认为我只对边缘人群感兴趣,可是以我所见,贫穷的、卑微的、并不心存奢望梦想的人们,是我所在的世界的主流。”
他最初拿起摄影机时,有一腔冲动去“拍摄真实的东西,接近真实的人”,他观察着也爱着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被世俗规则定义成“失败者”,是被嫌弃的透明人,他却试图用电影保护他们的尊严。他明确电影是他表达的方式,却并不明了怎样表达。直到1984年,一次日本之行让他看清未来的创作方向。他回忆,一位日本艺术史教授带他参观博物馆,他们站定在一幅禅宗画前,空白的画纸中央画了两个黑点,日本教授对他说:“也许你看到的是两个黑点,在我眼里,这里是大片的白。”第二天,这个教授带他去看了一天的能剧,从开始到结束,他们在剧场里坐了9个小时。当他从日本回到柏林,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思考“什么是故事? 什么是叙述? 能抛开情节地讲述人的存在状况吗?”进而,他几乎是顿悟般地看清:时间、空间、自然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它们是浑然一体的,电影唯一能保留的,是时间的痕迹,是在时间流逝中,人存在的痕迹。
聊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警惕道:“我们不该太留恋哲学层面的思辨,拍电影是很实际的。”他拍了40年电影,始终坚持,电影的本质是去了解人,“用文字之外的方式讲述人的方方面面,你要擅长倾听,走进人们的内心,然后你用镜头去触摸这些含辛茹苦生活着的人们,你要爱这些人,否则,就没有电影。”
他自《天谴》之后的所有电影,都是和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合作的,但是他坚决地反驳,电影是对文学的翻译。《鲸鱼马戏团》改编自拉斯洛的《反抗的忧郁》,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有173个单词,文字迂回地交织出稠密的空气,微醺的迷醉中酝酿着山雨欲来的危机。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长达10分22秒,主角亚诺斯在小酒馆里指挥三个醉汉扮演“太阳-地球-月亮”的天体运动。这个镜头,经常被评论“忠实地再现了文字”,但贝拉否定了———
“我从不把文学翻译成电影。作家能为一只瓶子写十几页纸,他的描写能放任读者的想象力,但是在电影里,瓶子就是瓶子,简单,直观,这是影像的局限,不过也能变成它的力量。拉斯洛优美的文字给了我灵感,我要把它们翻译成生活,想象那一个个角色处在特定的情境里会怎样行动,他们不可见的想法怎样从动作中流露,在想象人类处境时,我找到生活的逻辑。而电影,只能从生活中诞生。”
他形容自己和拉斯洛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合作,像一段充满争吵的婚姻。“电影和编剧之间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在理性层面完全不能沟通共存的两种生物,偏偏异性相吸。我们交流人类生存的状况,我们各执一词,为此争斗,这恰恰也是一种生活的逻辑。”
在和编剧的争执中,经历和文学的痛苦角力,他一步步地构建场景,想象情境,设计运动的镜头追随一幕流动的生活戏剧,但他的所有电影开始的地方,是演员。“我的每一部电影,始于演员。当演员站在我的镜头前,他们不是职业的表演者,而是人类存在的真切方式,是人性的载体。”他拍《鲸鱼马戏团》,是因为偶遇拉斯·鲁道夫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他想象中的亚诺斯。如果没有艾丽卡·博克,他没法拍出《都灵之马》,他说,这部电影是献给她的。他把演员视作和世界建立纽带的方式:“在我的电影里,演员不是扮演什么,他们传递着真实的人的处境,他们浑身赤裸地接受四面八方的注视,他们站在镜头前,脆弱、温柔、感性,有关世界的真相,来自他们真诚的身体,来自他们没有遮掩的眼神。”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哲学家,也不认为他的电影里暗藏着多少宏大的隐喻,他只是把自己所有的创作归功于那些沉默的人,既是那群没有明星光环的演员,也是那些在真实生活中被认为“无关紧要”的人群,他说:“‘导演,真是个愚蠢的名词,我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