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分钟的《青海湖畔》放映完毕,等不及字幕滚完、全场亮灯,周遭即是一片掌声。掌声献给满头银发的秦怡,献给依然健在的“新中国22大影星”之一,更献给93岁仍上高原主创《青海湖畔》的非凡女性。昨天,94岁高龄的秦怡出现在新落成的上海市文联文艺活动中心。由上海电影家协会主办的海上电影论坛第六期,终于请来了这位国宝级艺术家。
她仍是记忆中那样美得一丝不苟,一身红色中式对襟小袄,恬淡的笑容在岁月打磨下愈发闪耀出动人光芒。在放映厅与活动中心两栋大楼间转场,秦怡走得极慢———如果说一年多前的壮举让她付出怎样的代价,如今的腔梗导致腿脚不便算是其一。可即便如此,她仍在论坛上滔滔不绝,先20分钟、再半小时,若不是主持人打断她,请她喝口水,老艺术家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我已经90多岁了。人生就好像一个时钟,总有停止的时候。但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想停下来。”她把自己90多年的生活比作一条历史的长河,她愿把沉淀在河床上的珍宝分享给大家。“生活中的所有东西,我都记着,没有丢掉,”秦怡说,感谢生活馈赠,幸福的或是苦难的,都是值得。
因为有梦,事业就是永恒的歌
昨天的话题从电影《青海湖畔》开始。那是秦怡在93岁时主创的电影。影片以青藏铁路修建为背景,讲述了以女工程师梅欣怡为代表的一群气象工作者,为攻克冻土层等难题,在青藏高原上克服重重困难开展科学考察的故事。这群气象工作者中,有的献出了青春、洒下了热血,有的还付出年轻的生命。影片通过梅欣怡的回忆串起长达30年的故事,而秦怡就在片中饰演60岁的梅欣怡。选择这样一个题材,正是蕴含着老一辈艺术家的初心,“说实话,我们这代电影人还是希望作品里有一些精神可以得到弘扬,给人心灵一些启迪”。
93岁高龄要上青藏高原,周遭的人都说她“疯了”。就连上影集团总裁任仲伦都至少有5次劝秦怡放弃:“我劝她别拍了吧,我们可以合作一部纪录片,名字就叫 《秦怡老师》。不用上高原,就在摄影棚里,在家里,在她工作过的场所里好好拍。”但每次讲到这个话题,秦怡都咬定不放松,直言这是她多年来梦想。“等到成片出来,我理解秦怡老师了。”任仲伦说,在那一刻,他理解了老一辈艺术家,电影就是她的信仰,而信仰的美好在于,你相信什么,便会看见什么。
拍摄期间,秦怡挂在嘴边最多的一个词是“价值”。在她看来,人活一世,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能给予世界什么。“拍电影固然要花钱,也要赚钱,但不能把赚钱当作第一追求。”深知电影筹资困难,她自己不取分文参与编剧并主演。在她的感召下,许多后辈青年也志愿加入,毛阿敏唱主题歌不收酬劳,佟瑞欣出演气象家金浩也是零片酬。秦怡感动着他人,也被他人感动,“在青海体验生活,看见那里淳朴的人际关系,我更想歌颂一下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希望大家珍惜当下。”
前些天,她在电视里偶然看到自己主演的电影 《北国江南》。“那是半个多世纪前拍的,阳翰笙编剧。过去那么久了还在播出,这说明好的电影是可以长久保存的。只要有故事、有人物,有创作者想要表达的积极意义。”秦怡说,面对高原,她当然也会发怵;年岁大了,泪腺干涩,眼泪竟也需要靠药水来刺激了。但只要想着能展现人性高尚的地方,能不断引导观众往精神高处行走,一种信仰与梦想的力量就会鼓动自己向前。就像上海电影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许朋乐所说,“因为有梦,事业就是她永恒的歌”。
爱情还在心里,她就是不老的“90后”
在片中与秦怡演对手戏的佟瑞欣唤她“美人”,外貌自不必说,还有从她身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美丽情感。其一是坚韧,在高原上,秦怡的手总是冰冷的,休息时需要佟瑞欣长时间捂着;其二是天真,老人认真地相信片中的爱情。两种美丽情感交织在一起,佟瑞欣说自己得见一位“非凡的90后”。
《青海湖畔》里描述了两段爱情。第一段是在梅欣怡年轻时,这个上海姑娘赴前苏联求学,与年轻的前苏联气象老师坠入爱河,但因时代缘由断了联络;第二段爱情发生在青藏高原之上,来自唐古拉山脉的气象学家金浩对工作不顾一切的态度感染了梅欣怡,使她重燃对生命、对爱情的期冀。两段爱情该如何表现? 秦怡坦言,她曾觉得主旋律影片里爱情只是配角,但随着岁月增长,“我想爱情是非常重要的,是全世界共通的情感,很了不起。”所以,她告诫自己,相信爱情,就能塑造出可信的爱情,“我一边写剧本一边演,演到自己相信再落笔,这样才能打动观众”。
事实上,“爱情”对秦怡而言是个五味杂陈的名词。“我活了90多年,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总结自己的感情得失”,因此,秦怡很乐意有机会同年轻人分享自己的爱情观、生活观。前阵子有位80后年轻人找到她,跟她讨教为什么现在的电影越来越少见到人心。秦怡想了想说:“就像爱情需要互相扶持、互相守望,任何情感都不会凭空而起,现在电影的问题就是人物凭空而来,情感不够扎实。技术上日新月异了,艺术上却叫人想念过去。”这亦是她还想沉静创作的初衷。
苦难无法忘却,她是生活长久的斗士
自1939年投身电影,近80年的努力为她换取事业上的成功。但生活中的秦怡,却有着绵长而独自承受的苦楚。有人问她,一生历尽苦难,比如战乱、痛苦的婚姻、孩子的疾病与早逝等等,这一生能算幸福吗?她慎重地回答:“幸福很难说,但是是值得的。”至于如何消解苦难、笑对生活,她赠送给自己一段话:“如果生命还能反复一次,我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活着。但既然生命不可能反复,那我还是面对现实吧。小弟走前也说,妈妈,活着的人要学会放下。”
因为重感情,家庭的重担她始终一力支撑。抗日战争后回到家中,“秦家有11个人,都需要我养。”秦怡说,那时候晚上拍完戏回家,自己要在微茫光线里小心地上横七竖八的脚,不能踩着家人。“再困难的时间都趟过来了,现在只要养活自己一个,何其轻松。”苦难于她,举重若轻。也正因为有了曾经生活的苦难,她才以斗士般的心善待如今的每一天、每一次工作。比如写剧本,一开始她担心自己徒手写字效率堪忧,但一天晚上在稿纸上落下3800字后她就琢磨,“第二天能再多20字,第三天兴许再多写20字”。
眼下,94岁的艺术家有了新的烦恼。她一直惦念想要把抗战里育婴堂的故事搬上大银幕,“但故事还在改,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大约是电影市场经济大潮中很现实的矛盾,是老艺术家年轻时未曾想到过的遭际。但秦怡说:“只要各方面条件允许,我仍希望这个属于抗战中普通人的故事能与观众见面。”人生的下半场,她仍有直面困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