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柳青
因为看 《荒野猎人》,有了颇糟糕的一次影院体验。开场3分钟,电影进入第一个小高潮,印第安人偷袭,弓箭与炮火齐飞,密苏里河上血污游魂,好不容易,影帝“小李”和同伴死里逃生,千疮百孔的货船载着一行人漂在深谷静流之上,影院里听得到北美针叶林里的风声。这时,身边的一位文艺男青年打开他自带的评论音轨,压抑不住激动地对他女朋友讲解:“你注意看刚才那场戏了吗? 是一镜到底的。知道什么是一镜到底吗……”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解长镜头、剪辑,并引经据典地要科普导演伊纳里多的上一部影片 《鸟人》。容忍了他若干次对导演和摄影师的礼赞之后,我只能破坏观影纪律,用可能打扰到前后左右的声音问这位“志愿讲解员”:“你能不能等散场后再给你女朋友上课?”
这段私人的不愉快经历,一定程度地演示了 《荒野猎人》 为什么被追捧。它真的是又炫又酷,高端洋气上档次———挥霍极致的摄影,导演和整个团队对自然光、拍摄条件、声音、具体到每个细节登峰造极的要求,让多少文艺青年内心颤抖地想匍匐在大银幕前。比如这样的评论:“自然界细腻的声音和光影变化,对得起迷恋视听语言的观众,感觉身体的感官都被打开,是眼睛和耳朵的SPA。”“运动镜头如有生命,仿佛一场神圣的仪式,展现电影的极限与极致之美。”“神乎其技的长镜头代表了最高的技术水平。”
话都不错,没虚夸,在电影拍摄的技艺层面,《荒野猎人》 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影片制作过程围绕摄影部门展开,坚持全部拍摄只用 自然光,每天和天光赛跑,争分夺秒抢不到3小时的拍摄时间。最初的设想中,35毫米、65毫米胶片和数字摄影三管齐下,后来因为胶片的感光度没法拍出黄昏时背光的山景,胶片被彻底放弃,数字摄影制造出无与伦比的精细光影层次,2D 电影拍出了让4D望尘莫及的感官冲击力。
然后呢? 电影爱好者为电影艺术层面的“技艺”狂欢,电影人也陶醉于羡慕这种不计成本的“匠人”式工作,俨然在言必称资本、必称票房的电影工业内部,《荒野猎人》 捍卫了电影手艺的尊严。但一个本质的问题却被忽略:所谓“匠人”,有“匠”更有“人”,支撑起“匠”的是“人”。而《荒野猎人》,是一部有“匠气”、没“人气”的电影,“人”在电影里是缺位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技艺”之下,没有人的存在、人的戏剧。
江湖人称“小李”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凭该片拿下奥斯卡影帝,注定要成为“他总也拿不到奥斯卡奖”之后的一个新段子———这大概是电影史上最不需要演技的影帝,他被熊暴打,被活埋在冻土里,被冲下严冬季节的瀑布,骑马掉下积雪的山崖,赤膊憋在血淋淋的死马肚子里……他为此承受过超越观众想象力的肉体苦难,可歌可泣,可是全和表演没关系。导演文绉绉地拷贝了电影 《乡愁》 里的一个段落,完成向前辈塔可夫斯基的致敬。摄影师曾和导演马利克合作过《圣杯骑士》,于是导演不仅借取马利克电影里壮阔的森林山川,更有样学样地拿来梦呓般的旁白。但这一切最终和主角都没关系,自然、回忆和梦境,并没有建立起和人性、和情感之间的关联,主角是个倒霉催的容器,像生存游戏里那个被选中的角色,而玩家是导演,或者全体观众。
《电影手册》 前主编、法国学者傅东在 《我为什么给 〈荒野猎人〉 打差评》 一文里写的:“迪卡普里奥贡献了职业生涯最不细腻的表演,这种表演被颂扬,是对演员的误解,也是表演事业的悲哀。这个主角不符合人的设定,成功存活的人类不会是这样的,他甚至谈不上是一个角色。”这些话苛刻且严厉,在一片叫好声中,这样的声音显得不合时宜,但真相,很多时候总是在少数派这边。
影评人骆晋说,对《荒野猎人》的评判,超出对电影本身的评判,更多是一种对创作态度和艺术趣味的选择。确实是这样,如果拥有了强大的执行能力,却欠缺强大的创作观来支撑,就是《荒野猎人》这样“去人性化”的结果。
这显然是一部概念先行的电影,能从中抽取出很多高大上的主题,例如面对自然的本相,人的位置、人要怎样应对,天地不仁,自然的虚无,人的虚无,生命的虚无等等,这些是老派西部片处理最多的命题,也在黑泽明后期的电影里反复出现。在前辈们的作品里,“人性”是支点,人性的沦丧、回归或建立,与人性相关的生存深度,是电影的立命之本。而在《荒野猎人》里,野蛮和暴力是没有指向的,人和自然之间的野蛮归于虚无,人和人之间的暴力也沦为纯粹的展示,白人殖民者是蛮横凶暴的,印第安土著同样狡猾残忍,活着或死去完全靠上帝掷骰子的“运气”。齐泽克说过:“在平权的波折中,没有一方是无辜的,看起来弱势的那一边,同样的不择手段。”但《荒野猎人》没有这个层面的思考自觉,就这一点而言,它的剧作能力远远不如昆汀·塔伦蒂诺导演的《八恶人》。
回到 《荒野猎人》 被称道的开场,在山雨欲来的沉寂中,潜伏在森林里的男人们端枪涉水,冰冷的河水浸没他们的脚腕,也给观众带去颤栗的寒意。这种视听施加的生理颤栗,持续了整部电影。一部虚构的故事片,从头到尾强调“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恐惧”,实在是很费解的,就像 《卫报》一位专栏作者挖苦的:“丧心病狂调动观众肉体感觉的,难道不是色情片的职业伦理吗?”
在我们这个影像无孔不入的时代,“真实的暴力”存在于社交网站百无禁忌的视频里,存在于底线被质疑的真人秀里,如果这要成为电影的职业追求,如果电影追求的极致是抛开人性的想象,作用于毛孔和皮肤,那我们索性戴上头罩玩VR(虚拟现实)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