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还
梁宗岱先生
不久前,读到陈子善先生“不日记”《特印本》 一文,提到诗人梁宗岱在抗日战争时期,物质条件十分匮乏的情况下,用土纸印制译文集 《交错集》 时,还不忘嘱人另行用上等贡川纸印制非卖品数本,并分别以甲、乙、丙、丁编号。生活的艰苦,并没有影响梁宗岱对生活情趣的追求。其人其事,真是很有意思。这使我回想起当初读梁宗岱作品的一些往事。
还是近八十年以前,在日寇铁骑践踏下的江南古城苏州。我刚考入位于草桥边,后以培养过顾颉刚、王伯祥、叶圣陶、郑逸梅等而出了名的那所中学的初中一年级。其时,米珠薪桂,生活越发艰难。汪伪省政府教育厅委派来的新任校长,大名作“丁丁”,西装革履,样子潇洒,显示出一派新贵的样子,但平日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原来还是创造社后期的一名小伙计。在他上任后,过去优良的校风,瞬即名存实亡。只有校园西边,西式建筑的图书馆里,还保存有不少战前的藏书,也因此成了备受欢迎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杂七杂八地居然也看了不少书。到今天还没有忘记的,就是梁宗岱于1935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那本论文集 《诗与真》。与其说是论文,倒不如确切地说,是一篇篇严谨而带有诗人气质的散文。这里没有一般论文的冗长、枯燥,难得的是一种诗人特具的激情和清新。应该说是诗人对诗、对文学艺术诸问题,发自心底的诚挚的声音。
《诗与真》 收集了梁宗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就的几篇文章,计有 《保罗·梵乐希先生》、《论诗》、《论画》、《文坛往那里去———“用什么话”的问题》、《象征主义》等篇。当年对新诗怀有兴趣的我,就好比获得了一件珍宝。尤其是 《论诗》,就不止看了一遍。这原是1931年,梁宗岱旅居德国南部海德堡时,写给诗人徐志摩的专门探讨新诗发展的一封信。仿佛一扇窗户,及时向新诗爱好者开放,从中可看到新诗从“五四”诞生以来,存在的问题和发展的方向。对新诗存在的一些关键问题,讲得清清楚楚,实实在在,确实是令人佩服且感到很高兴的。前一阵,托人把这本书借来,又重读了一遍。所得印象和几十年前,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变。这是有关于新诗及其他文学艺术问题的一本好书。梁宗岱原是个才情横溢的人,更何况他学贯中西,从而烛照今古。作为中国“比较文学”这门学科的先驱者,他对新诗所提出的意见,经过漫长的时间,对比今天新诗创作的状况,有些好像解决,有些也好像远没有解决,可以说仍不失其现实意义。在 《论诗》 中,梁宗岱提出了诗人要有热烈的生活:
我以为中国今日的诗人,如要有重大的贡献,一方面要注重艺术底修养,一方面还要热热烈烈地生活,到民间去,到自然去,到爱人底怀里去,到你自己底灵魂里去,……总要热热烈烈地活着。
梁宗岱提出了必须继承的民族传统:
生活和工具而外,还有二三千年光荣的诗底传统———那是我们底探海灯,也是我们底礁石———在那里眼光光守候着我们,(是的,我深信,而且肯定,中国底诗史是丰富,伟大,璀璨,实不让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国度,因为我五六年来,几乎无日不和欧洲底大诗人和思想家过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国诗来,总无异于回到风光明媚的故乡,岂止,简直如发现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一般地新鲜,一般地使你惊喜,使你销魂。)
他还说:
因为目前底问题,据我底私见,已不是新旧诗底问题,而是中国今日或明日诗底问题,是怎样才能够承继这几千年底光荣历史,怎样才能够无愧色去接受这无尽藏的宝库底问题。但这种种困难并不是今日中国诗人所独具的,世界上哪一个大诗人不要承前启后? 哪一个大诗人不要自己创造他底工具和自辟一个境界? 不过时代有顺利和逆手之分罢了。
梁宗岱还用大量篇幅,具体分析了中西方诗歌发展的异同,提出新诗要重视音节:
那简直是新诗底一半生命。可惜没有相当的参考书,而研究新诗的音节,是不能不上溯源流的。……不过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彻底认识中国文字和白话底音乐性。因为每国文字都有它特殊的音乐性,英文和法文就完全两样。……中国文字底音节大部分基于停顿,韵、平仄和清浊 (如上平下平) 与行列整齐底关系是极微的。
梁宗岱在法国留学的二十年代后期,正是足以影响其一生的,不容忽视的一个时期。特别是和当年法国号称神秘的象征主义派大诗人保罗·梵乐希 (PAUL VALERY) 有过一段亲密交往。这位梵乐希接受过大诗人马拉美 (STEPHANE MALLARME) 的熏陶、培育,被称作马拉美的最忠心、专一的门徒。他们常常相约在林间谈文学、谈哲学,关系处于亦师亦友之间。保罗·梵乐希对梁宗岱的影响是无法忽视的。在 《保罗·梵乐希先生》 一文中,梁宗岱以充溢的情感,对这位大诗人作品中透露出的思想作了极为细致、极为深刻的探索和描述。他还翻译了保罗·梵乐希杰出的代表作 《水仙辞》。我是在读完 《诗与真》 后不久,在城中玄妙观西脚门的旧书摊上买到这本书的,欣喜之情一时无以言表。
梁宗岱中译本 《水仙辞》,由上海中华书局列入“新文艺丛书”于1931年出版。从这本书的版面设计以至内容安排,处处可以看出中译者的匠心独运。书作中式线装,淡褐色封面,另粘贴书名签条,以宋体铅字直排“水仙辞”三字。下则并列两行:保罗·梵乐希著,梁宗岱译。扉页印有:
献呈刘燧元
他比我更适宜于翻译这诗的宗岱
1928夏间
一般扉页献辞,往往是书作者献呈给最最亲近的人。在这里,他却献给了当年同在岭南大学读书,一起发起组织广州文学研究,编辑出版 《文学旬刊》 的同学,1932年曾自费赴德国留学的刘燧元。刘燧元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上海工作,曾为上海 《新闻报》 首任总编辑的刘思慕,著有 《欧游漫记》、诗集 《生命之歌》、散文集 《樱花和梅雨》 等多种。他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国际评论家。献辞除了反映出梁宗岱和刘思慕之间的深情厚谊外,更多的是使人认识到梁宗岱的“谦谦君子德”。事实上,保罗·梵乐希原著的翻译,非梁宗岱莫属。他具备了翻译好《水仙辞》 的多方面条件,刘燧元在这方面是不够的。
扉页背后,摘录有屈原 《离骚》 辞数句。相继出现的是用典雅文言书写的 《译者附识》、《保罗·梵乐希评传》 (也即是 《诗与真》 中的 《保罗·梵乐希先生》)。再后,即正文 《水仙辞》 (少年作)、《水仙辞》(近作),最后附“译后记”一篇。梁宗岱译作的 《水仙辞》,宛如在帮同保罗·梵乐希构筑一座眩人心目的七宝楼台。字字珠玑,处处可以感觉到翻译者对原作者的忠实和友爱。抗战胜利后,当我考入大学一年级时,曾为 《水仙辞》 而与梁宗岱通过一信。当年的回信,一直夹在周作人“苦雨斋小丛书”之一的 《冥土旅行》 中。不幸的是,在史无前例的残酷而又荒诞的“文革”中,书与信,均遭抄没了!
除了 《水仙辞》,我还得到了梁宗岱的另一本书。那就是前文提到的梁宗岱译文集《交错集》。关于这本书,说来真有些话长,得来全自偶然之中的一个发现。1949年的早春天,我正随刘邓大军从中原南下,准备渡江作战前夕,部队驻在皖中部的桐城。有一次,去附近以三国大乔、小乔墓驰名的庐江城办事。在路边出售乱七八糟破烂物品的地摊上,竟看到了这本 《交错集》。摊主是个粗壮的汉子,瞥见来人是个解放军,出之于新区老乡对解放军的热爱,他手一挥,就大声嚷嚷:“送给解放军,拿去吧!”说着,书早已掷了过来。一时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当时,部队执行供给制,我身无分文。最后,把随身一只搪瓷碗留给了他,也作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表现吧。我所获得的 《交错集》,亦属南雄纸印的三千本之一。封面灰黄色,无书名,无作者、译者、出版者名,仿佛“无字碑”一般的全部留白。不免感到突兀。依据我的寡闻,新文学书籍似从未见过这样的封面设计。是另粘有书名签条,但已失去,还是原封面已经改装? 均不得而知。从此,这本在我军用行囊中,唯一的文学书籍,就随我参加了渡江作战、千里追击。接着,又迈向了解放大西南的征途。一日,部队行军到湖北孝感附近,忽赶来了三个从上海出发的青年。他们刚从华东新闻训练班学习结束,分配来我军的。其中一人,年龄稍大,近三十光景。稍高的个子,脸上架了一副白边框的眼镜。他,就是上海“孤岛”时期,甚为活跃的青年作家晓歌。由于若干年前,都曾在柯灵先生编辑的报刊上写过稿,一提到当年一大批写作者的名字,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两个陌生人的心,就立刻融合了。从此,在日复一日紧张的行军中,朝夕相处,有了更多的了解。晓歌很欣赏路翎的作品,几部长篇小说,他都认真地读过。对他的大同乡梁宗岱,他也充满兴趣,挤着时间把 《交错集》 看完了。他喜欢其中的里尔克、泰戈尔。对 《交错集》 的那篇写于1941年嘉陵江边的“译者题记”尤加赞美。其中的几句话,真也耐人寻味———
……就是它们底内容,既非完全一般小说或戏剧所描写的现实;它们底表现,又非纯粹的散文或韵文;换句话说,它们多少是属于那诗文交错底领域的。如果人生实体,不一定是那赤裸裸的外在世界;灵魂底需要,也不一定是这外在世界底赤裸裸重现———那么,这几篇作品足以帮助读者认识人生某些角落,或最低限度满足他们灵魂某种需要,或许不是不可能的事。
晓歌的笔是很健的,在行军间隙,还在为上海一份以进步著名的民营大报写稿。或者出之于友情的嘱托。当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对军队来说,只管打仗,要打胜仗。对于新解放的一些城市的复杂的文化领域,并没多大了解,容易产生误解。晓歌在军中仅耽了一个短时间,就客气地离开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从朝鲜前线返回上海,找到徐开垒兄,问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关晓歌的消息。我很珍重那次和他萍水相逢的友情。
至于梁宗岱,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通过信,深感遗憾。“文革”结束后,只听说他还健在,实堪欣慰。又听说,已弃置了他曾孜孜以求的中西方文学研究,忽然,拣起了几味中药,寻根究柢;或者,还想从中找寻出一些生活的趣味,也说不定吧?!
丙申年惊蛰前,于上海忆润苑南窗下。时阳光璀璨,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