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读完了梁遇春翻译的这一本英人康拉德的《吉姆爷》。梁遇春英文好,译笔又是与他沉郁中带上一点沉思意味的文笔,完全是一路,感觉正合适。按理来说,梁遇春是那种春雨之前百事非的充满无可奈何心的才子类型,与康拉德海员出身的粗豪一路,情分上应该说并不会太近。但是,康拉德实在是大家,于大海中能够看出涓滴之细。这一本《吉姆爷》 能够在人性上体会出那样幽微不足为外人道的角角落落,实在是在英国文学中放出一个异彩。梁遇春单单在康拉德的诸多小说中,挑出这一本来翻译,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
由此想到,以前在老舍先生的散文集子里,记得读到过一篇专论康氏的文章。文章并不长,具体内容也有点淡忘了,但印象当中却不是简单的介绍文,而是有点像梁遇春评述兰姆和斯特拉奇的那两篇奇文,有点心灵互通的心契神交的味道。其实,照道理来说,老舍先生与康拉德之间,就性格与作品的风格来看,也并不是很接近的样子,但是老舍先生在他这样熟悉的英国文学的长卷当中,也恰恰挑出康氏,来说出不多见的体己话和体贴语。与梁氏的选择来一参照,真觉得康氏的魅力,实在是不简单。
再退回来说 《吉姆爷》。单看这小说的结构,实在有点让人不敢恭维。全篇几乎都是转述,而且是在一次俱乐部宴饮之后的抽烟谈心的间歇,由一个人向那么多酥软地瘫坐在坐椅上、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滔滔不绝地说上那么三、四百页的书,那实在非柳敬亭那样的说书大家不办。但说书家可以起承转合、拿腔拿调,而饭后茶余的对谈却绝没有这样的便利。怪不得康氏自己在书首的前言中提到,当时英国社会里小说的读者主力,当然是一干太太小姐们,她们对这一本小说实在是没有办法,恨恨地说:“小说哪有这样写法的?”说完也就抛在一边了。康氏看来是有点气不过,却又是傲气不改,所以在前言里不忘这样加上一笔。当然,太太小姐们的“绝望”,还非“这样的写法”这一端,更主要的还是小说中贴住人心最深处、最底里的那些曲折和角落,太太小姐在这个上面,只能是“太下不及情”了。看不出所以然,当然只能愤愤然一抛了之,说一声“这个是什么东西”,也就心安理得了。
《吉姆爷》 实在可以说是文学史上一本最细致的书。按理说,细致应该是一种“分析”的东西,把一样东西,一部分一部分无限地分离开来,分得越来越细。细致了也就清晰了,清晰了也就说得清道得明。分析的东西,总应该是更有把握的东西。但是人心的事情,很多时候却好像与之相反,越是细致,反而越是说不清楚了。吉姆整个人生的关捩点,就在那条倒霉船出事之最后一刻的“那一跳”上面。单单这一个过程,康拉德就把它剖得那样的微细,简直是“拆出了线头还觉得纤维太粗”,完全可以说是把它密密实实地“打了一个网格”。但是,越细,却越是作不出判断,下不了按语。在这些细密的网格里,简直说不上话。说吉姆是一个勇敢的人,确实,船出事,他第一个意识到;救人,他第一个想到;上上下下地奔忙,他是最着急的;他老想着别人,不想着自己,他想把旅客都叫醒,但他又想得周到,这么多人,一旦醒了,受惊了,船还未翻,可能互相践踏,不可收拾。就在忙前忙后、思前想后中,时间过去了,危船临到最后的时刻,救无可救了。那么,吉姆在这样的犹疑中,还是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呢? 在船上同伙的疯狂、辱骂及叫嚷中,吉姆在失心状态中也跟着一起弃船跳下水,做了水手中最为人不齿的“胆小鬼”。但是,与他身边的那些“胆小鬼”相比,吉姆却又自不同。真是说不清楚。那些同伴死里逃生后,又逃良知、又逃责任,只有吉姆一个人在法庭四面鄙视的眼光之下,甘愿受辱受罚,不开脱也不辩解。吉姆又成了勇敢的人。
但是,自此以后,吉姆内心的质地其实是内疚、敏感、逃避和恐惧的一个混合体,而外面却是一层异乎寻常的“勇敢”的硬壳。吉姆的一句话让人忘不了:他真想身后的那扇大门能够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想把过去关在大门之外,那就是一种逃避,在逃避中总有一块“心病”碰也碰不得。越是碰不得,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随处可见。吉姆逃之又逃,却是避不可避。逃得远一程、再远一程,那个破船上“一跳”的鬼影却往往不经意间闪了出来。只要有谁提起“那条船”的事儿,吉姆“勇敢”的硬壳就瓦解了,他身后的大门就开了缝、漏了风了。
最后,逃得远无可远,到了南洋,天涯海角,周边全是土人了,那大门眼看就要关严了、上锁了。但是荒岛自有荒岛的人情纠缠,吉姆不幸又被卷缠在其中。在一次土著与浪人的夺岛守岛战斗中,吉姆自处危险,自忖已到了绝无危险的时候,就把“安全的胜利”让予土王之子,使之顶上桂冠。未想小人出卖,后路抄袭,土王之子被袭身死。“破船一跳”的故事重演一遍,吉姆身后大门完全洞开,阴风习习。吉姆至此逃无可逃,只能以自求死地的“至勇”,终结一切。但是,他在荒岛留下了他的至爱者,她将何以自处呢?“至勇”依然留下了自私与怯懦的“尾巴”。
这就是人性的至深处,永远也说不清楚,是语言的尽头。康拉德用语言找到了语言的穷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