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阳
《人民日报》最近发表了一篇名为《地名是回家的路,“徽州”不妨考虑恢复》的文章,在网上传播之后影响很大。一个地方的历史地名该不该恢复?该怎么恢复?这个决定又该由谁来做?其中涉及的问题相当复杂,并不是写两篇文章、开两次会那么简单。一个看似普通的地名背后也许就隐藏着复杂的博弈过程,因此围绕地名所引发的种种问题,也是近些年来西方文化地理和历史地理研究的热点之一,相关成果十分丰富。远的不说,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2015年8月30日,美国政府宣布将位于阿拉斯加州境内的北美洲最高峰麦金利山更名为迪纳利山。
迪纳利山海拔6193米,位于阿拉斯加山脉中段。历史上其附近地区的各原住民族群对这座山都有各自的名字,再加上后来白人所起的名字,据统计所有正式和非正式山名多达47个。其中“迪纳利”(Denali) 一词在当地的阿萨巴斯卡语中有“高”和“伟大”之意。欧洲人第一次看到迪纳利山是在1794年5月6日,当时乔治·温哥华所率领的船队正在北美洲西北海岸考察,温哥华称其为“远处巨大的山峰”。到了1839年,这座山的名字首次出现在地图上,俄国航海家、俄国地理学会创始人之一费迪南德·冯·弗兰格尔在地图上将其标注为“特纳达”(Tenada)。此后在俄国控制阿拉斯加期间,迪纳利山的通用名称是俄语的“大山”(BolshayaGora)。而该山最早的英文名字则是“登斯莫尔山”(Densmore’sMountain) 或“登斯莫尔峰”(Densmore’sPeak),这个名字来源于淘金者弗兰克·登斯莫尔,他于1889年热情赞颂了这座山的雄伟。但这仅仅是一个地方性和非正式的名字。
麦金利 (McKinley) 山这个名字出现于1896年,命名者为淘金者威廉·迪基,他在当时是一支在阿拉斯加寻找金矿的美国探险队的成员。迪基此举是一项彻头彻尾的政治行为,在当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民主党候选人威廉·布莱恩支持银本位制度,而共和党的威廉·麦金利则支持金本位,作为淘金者的迪基曾遇到很多热情支持布莱恩的银矿工人,大受刺激的迪基出于报复的目的而在报告中给这座山取名麦金利山。威廉·麦金利总统于1901年在其第二任期内遇刺。1917年,为纪念麦金利总统,时任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签署法令,在阿拉斯加建立麦金利山国家公园,从此麦金利山就成了正式山名。
但在此后的将近一百年间,阿拉斯加当地人、登山者和原住民仍习惯称其为迪纳利山。1975年,阿拉斯加州地名委员会决定将麦金利山更名为迪纳利山。由于美国实行联邦制,这一决定只在阿拉斯加州范围内有效,该委员会同时提请美国地名委员会对这座山予以更名。阿拉斯加州提出的更名理由很充分:威廉·麦金利本人从未去过该山,也未和这座山有过任何重大历史联系。而保护原住民使用母语的权利在二战后逐渐成为共识,地名权正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
但这项更名提案在美国国会中却遭到来自麦金利家乡俄亥俄州的议员们的阻挠,他们坚持该山应以麦金利为名,以表达对这位美国第25任总统的纪念。其中最为活跃者为时任国会众议员、共和党人拉尔夫·雷古拉,因为麦金利度过其一生大部分时光的坎顿市就在雷古拉的选区之内。由于时任内政部长罗杰斯·莫尔顿的反对,这项提案遭到搁置。到了1977年,随着莫尔顿卸任,阿拉斯加州再次提出更名请求。但在雷古拉的活动下,所有俄亥俄州国会代表团成员联名反对更名,导致这项提案再一次被搁置。此后,阿拉斯加州每隔两年便递交一次更名提案,但雷古拉一直使用各种合乎程序的手段加以阻挠。由于雷古拉连任国会议员长达三十多年,美国地名委员会对此也无可奈何。
1980年12月2日,时任美国总统吉米·卡特签署法令,扩大麦金利山国家公园的面积,并将其更名为迪纳利国家公园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好莱坞曾拍过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 《荒野生存》,片中主人公在大学毕业后选择四处流浪,后隐居于迪纳利国家公园中,并最终死于此地),但却保留了麦金利山的名字。这种做法显然是想在两个州之间搞平衡,但迪纳利的拥护者却拒绝妥协,声称将山与公园分开命名只会造成混乱。此后在阿拉斯加州之外的地方,迪纳利山一直作为麦金利山的别名存在,例如美国《国家地理》 杂志从1981年开始就在地图中将这座山标注为麦金利 (迪纳利) 山。民间对迪纳利的接受也远远走在官方之前,2014年曾赴迪纳利国家公园拍摄的美国 《国家地理》 杂志摄影师阿龙·休伊说,他遇到的登山者中没人使用麦金利山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叫它迪纳利山。
虽然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迪纳利山的名字,但由于雷古拉一直挡在那里,美国联邦政府层面的正式更名迟迟未能实现。一次次阻挠麦金利山更名这件事本身应该也是雷古拉能连任国会议员三十多年的原因之一。当1999年的更名提案再次遭到雷古拉阻挠后,阿拉斯加当地杂志在报道此事时讽刺地使用了“感谢俄亥俄政客”的标题。直到2009年,雷古拉终于从国会退休,阿拉斯加州看到了曙光。这一年国会众议员斯科特·川崎递交了更名提案,但遭到另外两位来自俄亥俄的国会众议员阻挠未能通过。更名仿佛仍然遥遥无期。
至2015年,俄亥俄州与阿拉斯加州的更名拉锯战已经延续了整整40年。当年1月国会参议员莉萨·穆尔科斯基再次递交更名提案,这一次终于促使奥巴马总统出面干涉。根据美国政府于1947年颁布的一部法律,当美国地名委员会在某一问题上无法在“合理的”时间段内有所作为的情况下,内政部有权代为履行职责。8月30日,就在奥巴马访问阿拉斯加州的前一天,美国内政部长萨莉·朱厄尔签署了更名命令,而且立即生效,以此作为总统送给阿拉斯加州的一份礼物。朱厄尔在声明中称:“我们怀着对这个地方的崇敬之情,正式将其更名为迪纳利山,以示对阿拉斯加原住民的尊重,以及对阿拉斯加人民的大力支持。”对于这一决定在程序上的合法性,朱厄尔称“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认为40年的时间是不合理的”。
可以想见,内政部的更名决定一经公布,便遭到俄亥俄州国会议员的强烈抗议,他们称这是奥巴马的一次政治作秀,不仅会使麦金利这位俄亥俄州最著名的人物蒙羞,也侮辱了所有俄亥俄人。正在参加共和党内总统初选的候选人“大嘴”特朗普也跑来掺和,称如果自己当选总统就把名字再改回来。雷古拉称奥巴马把自己当作了独裁者,声称如果按对方的逻辑,阿拉斯加其他许多地名也都以未去过该州的总统名字命名,是不是应该统统改过来? 但这种说法显然站不住脚,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交通肇事者责问警察:“好多人违章你干嘛抓我?”摄影师休伊在谈到更名的意义时便说,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他希望这次事件能成为美国国内许多山脉、山峰和遗迹更名大潮的开端。
递交此次提案的穆尔科斯基也是共和党人,她认为在俄亥俄州已经有很多地方以麦金利的名字命名,此次更名并不是对他的侮辱,这完全是为了尊重土地和该地区的原住民。“我要感谢奥巴马,愿意与我们一同努力达成这项重要的改变,这展示了对阿萨巴斯卡人民,即阿拉斯加原住民的尊重及感谢。”与此同时,由于更名是大势所趋,也并不是所有俄亥俄州的政治人物都反对更名,俄亥俄州州务卿、共和党人乔恩·赫斯特德说:“我不想让阿拉斯加人告诉我俄亥俄州的事该如何做,因此我认为我们也无权干涉阿拉斯加人的事。”
类似迪纳利山的案例还有很多很多。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地名的选择往往会涉及不同群体的利益,在当今的欧美国家,一个地名的变更很可能要经过相关利益群体的反复博弈才能实现。虽然阿拉斯加州的诉求更为合理,但地名的变更必须遵守程序正义。由于麦金利山这个名字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俄亥俄州居民对这一地名也具有一定的情感,作为选民代言人的雷古拉等人自然要在国会以合乎程序的方式加以阻挠,直到美国总统和内政部以同样合乎程序的方式介入并最终解决。
而在我们这边,由于缺乏协商机制,在地名的变更中当地人的意见恰恰最容易被忽视。这些年来国内乱改地名的事情时有发生。许多地方以发展旅游之类的理由把地名改得面目全非,势必破坏当地人长久以来形成的历史记忆和地方认同,能不能真正起到“发展旅游”的目的也值得怀疑。最匪夷所思的莫过于云南中甸县改名香格里拉县这种“自我殖民”恶例。与此同时,还要提防另一种倾向,即片面追求“古雅”,置现地名在使用中已经具有的文化内涵和当地人的生活习惯于不顾,生硬变更地名。地名变更必然会付出一定的经济和行政成本,如果没有确实的理由则没有必要“复古”或“雅化”。例如近几年经常有人嫌石家庄这个名字“太土”而提议更名。殊不知,石家庄在二十世纪初还是获鹿县的一个只有五百多人口的小村落,因铁路这一现代交通设施的建设而迅速兴起,最终成为一省省会,隐藏在“石家庄”三个字背后的正是中国一百多年来的现代化进程,这是其他任何“古雅”的地名都无法承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