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红楼梦》里的晴雯,其实是一个被标签化的人物。有人赞美她没奴性,有反抗精神,听上去像女战士。有人说她本来一手好牌,结果却输得那么惨,不作不会死,又成了反面典型。
晴雯死于书中第77回。抄检大观园之后,病重的晴雯,被强行拖下床拉出去。王夫人坐镇指挥,严令只让晴雯带两件贴身衣服走,其余一概留下给好丫头穿。
宝玉偷偷找到晴雯的哥嫂家,眼前是地狱般的场景:奄奄一息的晴雯躺在破芦席炕上,身边一碗黑乎乎的茶汤。看到宝玉,晴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先是挣扎着铰掉葱管一样的指甲,再脱下贴身穿着的旧红绫袄,赠给宝玉,宝玉也回赠了自己的贴身小袄。晴雯这样做,等于向王夫人们示威:你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勾引宝玉吗? 那我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好了。
宝玉不忍离开,她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当天夜里,晴雯死了,从小没爹娘的她,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娘。这个世界太凉薄,她留恋的只是那一丝遥远而模糊的亲情。
是谁杀死了晴雯?
晴雯是大观园丫头群里的人尖儿。王熙凤说:别的丫鬟都不如她长得好。贾母夸她模样标致爽利,会一手好针线,特意给了宝玉,颇有以后让她当姨娘的意思。
王夫人眼中的晴雯则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儿像林妹妹”,这话里没好气,鄙视、不屑混合着一股子戒备与酸溜溜。婆子王善保家的跑来向王夫人告黑状,说那个晴雯啊,长着一双骚眼睛,整日夭夭乔乔,实在不成体统。
于是,抱恙的晴雯被叫来,她了解王夫人的脾性,特意没打扮素面朝天。但王夫人看过去,却是“钗嶞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真是风情万种,迷死人不偿命。王夫人不由得大怒:“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子给谁看?”“打扮得花红柳绿,一股浪儿样”。
王夫人们为何如此痛恨晴雯? 怡红院遍地都是小清新美女,唯独晴雯,还有四儿和芳官,被当成“狐狸精”撵了出去。
狐狸精是中国特色的产物。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每个失败的国君背后,都站着一个狐狸精:商纣王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姒,唐明皇就有杨贵妃……“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于是国破山河碎,红颜成祸水,连小孩子的启蒙读物 《幼学琼林》,都早早开展“警惕狐狸精”的教育。春秋时代的一个母亲甚至告诫儿子:“甚美必有甚恶”,“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美成了罪恶,会导致灾难。从妲己到杨贵妃,美女个个不得善终。木心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鲁迅先生说:翻开中国的历史,上面写满了“吃人”。
晴雯是以道德的名义,被谋杀的。凶手是王夫人、王善保家的和袭人吗? 王国维说:悲剧并非只是这几个“蛇蝎之人”造成的,实际上每个人都有罪。这是一个“共犯结构”:王夫人把宝玉当未来的依靠,担心他被狐狸精迷惑;王善保家的认为自己受晴雯冷遇;袭人一心想当姨娘,晴雯是最大的障碍;王夫人认定晴雯是狐狸精,王熙凤和宝玉就不敢抗命;况且晴雯个性突出,与温良恭俭让的传统道德相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晴雯竟是必死。
王夫人最赏识的是袭人,从不吝啬对她的赞美。对薛姨妈说:袭人是个好孩子,比宝玉强。对贾母说:袭人笨笨的,好。总之是道德品质好,政治过硬。但传统道德的吊诡就在于:木头似的王夫人最会辣手摧花,先撵金钏,后逐晴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袭人,却偷偷跟宝玉初试云雨情,装狐媚子勾引宝玉,还擅长打小报告。
但“狐狸精”晴雯,却清白无比。
她爬上梯子贴宝玉的字,手冻僵了,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抬头看“绛芸轩”三个字;她搞恶作剧半夜跑出去吓麝月,冻得浑身冰凉,他让她钻到自己被窝,帮她暖身子。宝玉邀请她一起洗澡,她笑着摆手:罢罢罢,我不去,上次碧痕打发你洗澡,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我们还是吃果子吧……干净敞亮,一派天真的小儿女情怀。
晴雯是爱宝玉的,正如龄官爱上贾蔷,尤三姐爱上柳湘莲,热烈而纯粹,坚持着人格的骄傲与尊严。
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小洞,京城的织补匠都不会补,麝月说:除了晴雯,谁还会界线? 尽管晴雯病得有气无力,仍然熬了一夜补好:“我也再不能了!”整个人力尽神危,身不由己倒下。曹公说“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岂止是勇敢,竟是豁出命了。
袭人劝宝玉读书,理由是:难道你做了强盗,我也跟着吗? 晴雯却会,她有的是热情和侠肝义胆,她会“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拿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策马江湖,逍遥自在。
有人说她性格全是槽点黑点,把人都得罪光了,不倒霉才怪。没错,晴雯的脾气不好,像爆炭一点就着,连平儿都知道。宝玉替麝月篦头,她脱口就说:还没过门就上头了? 见小红巴巴地替凤姐跑腿,讽刺人家攀上了高枝儿,有能耐离开怡红院啊! 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她恨铁不成钢,气得拿起簪子扎坠儿的手,骂她管不住爪子自甘下贱。宝玉说:满屋子只有她磨牙。林语堂夸晴雯天真烂漫,可惜野嘴烂舌。
对袭人,怡红院是争荣夸耀之地,她一心要当姨娘,所以凡事隐忍;对小红,怡红院是职场,没被破格提拔,就改换思维另寻出路。她想的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在今天,小红是可以做职场精英的。
袭人的深沉心机,小红的精明跳脱,晴雯都没有。她只有天真热情和痴心傻意,以为当下就是永远,怡红院就是她的家,她的天堂。
她没心没肺地打牙逗嘴,见一个打趣一个,肆无忌惮,总是一语道破真相。她讽刺袭人: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就我们我们的起来了,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秋纹得了王夫人的赏赐倍感荣幸,晴雯却说:“要是我,我就不要。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 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
是的,她不圆融,不智慧,也不大度,但她不乡愿,不怯懦。中国传统的生存智慧相信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推崇藏愚守拙,认为不多话的人会笑到最后。其实,沉默的原因往往不是智慧,而是心怀恐惧,世故也往往不是通达,而是暗藏卑怯。是晴雯替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敞开肺腑一吐浊气:那个偷偷勾搭上司,又跟上司的上司打小报告的,那个表面一团和气背后捅你一刀的……别人都不敢捅破,她敢。
抄检怡红院,袭人主动拿出箱子让人搜查,晴雯却挽着头发冲过来,咣当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真是元气淋漓,无所顾忌。借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里的一句话:“有些鸟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他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你当然可以抱怨晴雯,事事都跟“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反着来,简直是一路狂奔着自取灭亡。袭人有多隐忍多现实,晴雯就有多骄傲多嘹亮。一个挨窝心脚吐血都不敢声张,一个却因为被数落几句,就跳将起来;一个娇嗔进箴言,一个则任性撕扇。所以,晴雯死了,袭人成功了。
成功了又如何? 不过是得到赵姨娘的待遇,最后甚至连这个都没了;宝钗得到了婚姻,但宝玉“到底意难平”,还是悬崖撒手;贾兰中了举,李纨终于“气昂昂头戴簪缨”,但转眼“昏惨惨黄泉路近”,不过是担了虚名儿。
从《左传》 到 《史记》,从 《水浒》 到《三国》,帝王将相翻云覆雨玩弄权术,英雄好汉血腥暴力啸聚山林,权力游戏成王败寇,女性则被集体失语沦陷,不是恶便是淫。《红楼梦》 讲述的却是另一个世界:从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到黛玉的 《五美吟》,曹公是给历史翻案,为女性张目的。
开篇他曾自言:这本书只是写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并无班姑之德能。这是他的自谦。《红楼梦》 是本生命之书,浩瀚无边,也是写给失败者的歌。马尔库塞说过:文学就是书写那些被背叛了的梦想和被遗忘了的罪恶。
宝玉压根就没想当一个成功者,他自始至终都拒绝经济仕途,大厦倾颓更是悬崖撒手;黛玉和宝玉的爱情何其真挚深情,依然心事终虚化;王熙凤精明强悍,却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却空有一腔热情和才干,被迫远嫁;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最后却无瑕白玉遭泥陷;迎春惜春身为豪门千金,却一个被虐待而死,一个出家为尼;香菱那么美,厄运却吞噬了她;晴雯的人生更是一败涂地……
然而,失败者的灵魂之美,失败者的高贵和荣耀,宝玉最懂。
那日晴雯跌碎扇子,宝玉心情不好训斥了几句,她不干了:“二爷近来气大的狠,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个连袭人都打了,今儿个又来寻我们的不是……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把宝玉的脸都气黄了。
但晚上回来他心平气和地对晴雯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不过是借人所用。你要撕着顽也可以,只是不能生气时拿他出气……他甚至拿出扇子让晴雯撕:“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正是晴雯,让他明白:扇子再值钱,也不如人重要。人应该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晴雯撕扇,是优美的行为艺术,堪比黛玉葬花,可入世说。
“烽火戏诸侯,裂帛博得美人笑”,历史记忆犹在,曹公为什么让晴雯撕扇作千金一笑? 儒家道德讲究规范,不鼓励个性。到宋明理学,更是“存天理灭人欲”,恨不得满街都是谦谦君子、贤妻良母,无趣极了。被道德蒙住双眼的人,是不会欣赏这肆意妄为背后的自由和美的。
《红楼梦》 提供的不是现成的道德,而是辽阔而深邃的人性世界。他似乎总是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对不同生命的理解和包容。
然而,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晴雯在怡红院的日子,正是大观园的全盛时期。遍地芳华,各有其美,大观园如同天堂,宝玉沉醉于这自然与生命的双重奇迹,心恬意洽,春风得意。他惊异于宝钗的博学和识见,看见她一截雪白的酥臂,成了“呆雁”;他陶醉于袭人的温柔,与她在枕边发下誓言……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爱博而心劳。是黛玉的泪水和诗意,晴雯的热情和骄傲,引领他走出懵懂,从晦暗走向澄明。
宝玉的悲哀在于:不得不目睹着他深爱的女儿世界,一点点崩塌,而他生命中那些美好的女孩,都蒙受灾难,他却无能为力。他有的是温柔和慈悲,却不能救世。他只有在晴雯亡灵面前焚香礼拜,写下 《芙蓉女儿诔》,写下他的痛苦与忏悔。
在一个意义丧失殆尽的世界里,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要写下她们的故事。
晴雯死后,大观园也要风流云散了,每个人都将迎来自己的命运。“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又如何,一败涂地的人生又如何? 所有的歌为破碎的生命而唱。成功者渐渐老去,她们的灵魂坚硬而干涸,她们甚至不曾年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