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红楼梦》的作者只能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诗人。如果没有 《诗经》和唐诗为我们这个民族预备好审美的集体无意识,曹雪芹绝对不敢写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
我们一定要知道,小说比逻辑要广阔得多,小说可以是逻辑的,可以是不逻辑的,甚至于,可以是反逻辑的。曹雪芹就是这样,在许多地方,《红楼梦》 就非常反逻辑。因为反逻辑,曹雪芹的描写往往很虚。有时候,你从具体的描写对象上反而看不到作者想表达的真实内容,你要从“飞白”———也就是没有写到的地方去看。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就是这个道理。好,我们还是来谈“走”路,看看曹雪芹老先生在描写“走”的时候是如何反逻辑的。
如果有人问我,在 《红楼梦》 里头,哪一组小说人物的关系写得最好,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大拇指献给王熙凤和秦可卿这对组合,她们是出彩中国人。
作为一个读者,我想说,就小说的文本而言,王熙凤和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联系到王熙凤和贾蓉之间的暧昧,王熙凤和秦可卿之间就更非同一般了。
在小说里头,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面对面”是在第七章。这一段写得很棒。看似很平静,一点事情都没有,其实很火爆。在场的总共有五个人,王熙凤、贾宝玉、贾蓉、尤氏、秦可卿。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了:王熙凤和贾蓉之间是黑洞,贾蓉和秦可卿是夫妻,秦可卿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老师,尤氏是贾蓉的母亲,尤氏是秦可卿的婆婆,尤氏还是王熙凤的嫂子。这么多的关系是很不好写的。一见面,曹雪芹写到:“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而王熙凤的做派更怪异,她对尤氏和秦可卿说:“你们请我来做什么? 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供上来,我还有事呢。”当然了,这是王熙凤一贯的做派,她在亲人之间这样说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说要见秦钟,最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贾蓉刚说了几句阻拦的话,王熙凤对贾蓉说:“凭他 (秦钟)什么样儿,我也要见一见! 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这番话的腔调很无赖,几乎就是骂街。王熙凤当着秦可卿的面对秦可卿的丈夫这样,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为什么一点也不顾及一个妻子的具体感受? 简单地说,我们反而可以把王熙凤和贾蓉的关系放在一边,首先面对王熙凤和秦可卿的关系,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怎么样?
曹雪芹厉害。曹雪芹其实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了,王熙凤和秦可卿是闺蜜,她们很亲密。我这样说有证据么? 有。同样是在第七章,也就是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见面前,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细节———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去了。王熙凤正和贾琏“午睡”呢,周瑞家的只能把宫花交给平儿,请注意,平儿拿了四朵,却拿出了两朵,让彩明送到“那边府里”,干什么呢?“给小蓉大奶奶戴去。”这个细节向我们证明了一件事,在平儿的眼里,王熙凤和秦可卿是亲密的,也许在整个贾府的眼里,她们都是亲密的。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然而,当我们读到第十一章的时候,我们很快又会发现,这个“明摆着”的关系远不如我们预料的那样简单。这一章也就是《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这一章主要写了王熙凤对病人秦可卿的探望。这一章写得好极了。
《水浒》 依仗的是逻辑,曹雪芹依仗的却是反逻辑。第十一章是从贾敬的寿辰写起的,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派对。在小说里头,描写派对永远重要。在我看来,描写派对最好的作家也许要算托尔斯泰,他是写派对的圣手。在 《战争与和平》 里,在 《安娜卡列尼娜》 里,如果我们把那些派对都删除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小说的魅力失去一半。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说,派对其实很不好写,场面越大的派对越不好写,这里的头绪多,关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离破碎。但是,如果你写好了,小说内部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说趋于饱满。
曹雪芹的这个派对写得极其精彩,完全可以和托尔斯泰相媲美。
贾敬做寿,这是宁国府的头等大事,如此重要的一个派对,一个都不能少。孙媳妇秦可卿却没有出席。这是反逻辑的。
秦可卿原来是病了,所以她没来。当王熙凤知道秦可卿生病之后,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很难说为什么,这句话在我的眼里有些不对劲。作为秦可卿的闺蜜,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为什么不问一问秦可卿的病情呢? 这是反逻辑的。
贾蓉出现了,王熙凤也想起来了,她该向贾蓉询问一下秦可卿的病情了,贾蓉的回答很不乐观。如果是依照逻辑的话,曹雪芹这个时候去交代王熙凤的反应才对。然而,曹雪芹没有交代,相反,却写了王熙凤和太太们的说笑。在王熙凤说了一通笑话之后,曹雪芹写道:“一句话说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是反逻辑的。
接下来是王熙凤对秦可卿的探望,一同前往的有贾宝玉、贾蓉。因为是进了自己的家门,贾蓉当然要让下人给客人到茶,贾蓉说:“快倒茶来,婶子 (王熙凤) 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这句话非常有意思,你想想,爷爷的生日派对上那么多的人,场面如此的庞杂、如此的混乱,贾蓉却能准确地说出“婶子”“在上房还未喝茶”。贾蓉的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 请注意,此时此刻,他的太太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呢。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它很黑,绝对是从黑洞里冒出来的。这是反逻辑的。
两个女人的私房话也许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两个女人对话的过程中,王熙凤做了一件事,把贾宝玉打发走了,附带着把贾蓉也打发走了。一个女人去看望另一个生病的女人,却把人家的丈夫打发走,这是符合逻辑还是反逻辑的? 作为一个读者,老实说,我不能确定。既然不确定,那我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下来,这是我放下的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尤氏一见到凤姐就要“笑嘲一阵”,我们把这些问题都放在后面说。
探望结束了,因为悲伤,王熙凤眼睛红红的,她离开病人秦可卿。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去探望一个临死的病人,尤其是闺蜜,在她离开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无比地沉痛。好吧,说到这里,小说该怎么写,我想我们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许要这样描写王熙凤了: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掏出手绢,好好地哭了一会儿,心里头也许还会说:“我可怜的可卿!”然而,对不起了,我们都不是曹雪芹。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这个小说家一下子发起了癔症,他诗兴大发,浓墨重彩,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突然,笔锋一转,他写道:
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上帝啊,这句话实在是太吓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这句话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在我四十岁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读到这句话,我被这句话吓得坐了起来。我必须在此承认,我被那个叫王熙凤的女人吓住了。这个世界上最起码有两个王熙凤,一个是面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一个是背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把我吓着了的,正是那个背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这句话可以让读者的后背发凉,寒飕飕的。它太反逻辑了。
没完,就在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的时候,另一个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是的,他就是下流坯子贾瑞。在决定收拾那个下流的色鬼之后,曹雪芹再一次描绘起王熙凤的走路来了———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
你看看,多么轻松,多么潇洒,多么从容。接下来是看戏,上楼,到了这里,曹雪芹第三次写到了王熙凤的步行动态: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
这个动作是多么的妖娆,可以说美不胜收了。
我们来看,第一次,王熙凤离开秦可卿,她是这么“走”的,“一步步行来赞赏,”从字面上看,她的心情不错,怡然自得,心里头并没有别人,包括秦可卿。第二次,王熙凤离开贾瑞,她是这么“走”的,“方移步前来”,她的心情依然不错,心里头也没有别人,包括贾瑞。第三次,“款步提衣上了楼”。
无论是“一步步行来赞赏”、“方移步前来”,还是“款步提衣上楼”,我们看到的是这样几点,第一,王熙凤这个女人是贵族,姿态优雅,心很深。她养尊处优,自我感觉良好。第二,王熙凤这个女人有两个不同的侧面,在公众面前,也就是“当面”,她的心中“装满了所有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无微不至的;到了私底下,也就是“背面”,她的心中空无一人,无论是闺蜜还是和她调情的下流鬼,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里我突然就不自信了,我很担心有人质疑我:什么反逻辑? 是你想多了,是你解读过度了,是你分析过度了。但是,曹雪芹用他第十三章证明了一件事,我的解读与分析一点也没有过度。
第十三章,《红楼梦》 终于写到了秦可卿的死,当然,还有秦可卿的葬礼。
秦可卿死了,最为痛苦的人应该是谁呢? 第一就是贾蓉,他是秦可卿的丈夫,他的伤心不可避免;第二必须是王熙凤,她是秦可卿的闺蜜,她的伤心也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往下看吧,看看曹雪芹是怎么去描写痛不欲生的贾蓉和痛不欲生的王熙凤的。
可是,问题来了,摊上大事儿了,曹雪芹不仅没有交代贾蓉和王熙凤的情绪反应,甚至都没有去描写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在小说里突然失踪了。这是反逻辑的。
做出强烈情绪反应的是这样的两个人,第一,秦可卿的叔叔,贾宝玉,他“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第二,秦可卿的公公,贾珍,他哭得“泪人一般”,都失态了,一边哭还一边拍手,也就是呼天抢地,完全不顾了自己的身份和体面,这是反逻辑的。
也许我们不该忘记另一个人,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无论是祭奠还是葬礼,尤氏都没有出席,为什么呢? 她胃疼了。祭奠的时候,尤氏的胃疼了一次;到了秦可卿的葬礼,尤氏的胃又疼了一次。这是反逻辑,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判断,尤氏在回避。尤氏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的确,贾蓉与秦可卿这对夫妇,他们是太黑的一个黑洞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回避儿媳妇的祭奠与葬礼呢? 这与她丈夫———贾珍———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范伟一定要问,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这是反逻辑的。
王熙凤到什么时候才出现? 在宁国府需要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王熙凤终于在第十三章里出现了,她顺利地当上了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王熙凤过去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秦可卿呢,是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现在,两边的办公室主任她都当上了。到了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王熙凤的欲望是综合的、庞杂的,这里头自然也包含了权力的欲望。王熙凤的步行动态和她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是高度吻合的。是的,王主任的心里头没人,只有她的事业与工作。我想这样借用金圣叹的一句话:“王熙凤自然是上上人物,只是写得太狠,看她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害怕。”
我们在阅读 《红楼梦》 的时候其实要做两件事,第一,看看曹雪芹都写了什么;第二,看看曹雪芹都没写什么。
曹雪芹为什么就那么不通人情、不通世故呢? 他为什么总是不按照生活的逻辑去发展小说呢? 不是,是曹雪芹太通人情、太通世故了,所以,他能反逻辑;他不只是自己通,他还相信读者,他相信我们这些读者也是通的,所以,他敢反逻辑。因为反逻辑,曹雪芹在不停地给我们读者挖坑,不停地给我们读者制造“飞白”。然而,请注意我下面的这句话,———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象力,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记忆力,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阅读才华,我们就可以将曹雪芹所制造的那些“飞白”串联起来的,这一串联,了不得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红楼梦》 这本书比我们所读到的还要厚,还要长,还要深,还要大。可以这样说,有另外的一部 《红楼梦》 就藏在《红楼梦》 这本书里头。另一本 《红楼梦》正是用“不写之写”的方式去完成的。另一本 《红楼梦》 是由“飞白”构成的,是由“不写”构成的,是将“真事”隐去的。它反逻辑。《红楼梦》 是真正的大史诗,是人类小说史上的巅峰。
《红楼梦》 是无法续写的,不要遗憾。你也许可以续写 《红楼梦》 写实的那个部分,但是,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续写 《红楼梦》“飞白”的那个部分。即使是曹雪芹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红楼梦》 注定了是残缺的,———那又怎么样?
我们中国人就是喜欢这个“意在言‘外,”。
我敢说,如果没有 《诗经》,尤其是,没有魏晋南北朝的艺术批评和理论探索,我们的唐诗就不会是这样,我们的宋词就不会是这样,我们的 《红楼梦》 就更不会是这样,可以说,是中国诗人曹雪芹写成了中国小说 《红楼梦》。如果曹雪芹没有博大的中国诗歌修养和中国诗歌能力,《红楼梦》 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的,《水浒》 这本书你让一个英国人来写,可以的,让一个法国人来写,也可以的,但是,《红楼梦》 的作者只能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诗人。如果没有 《诗经》 和唐诗为我们这个民族预备好审美的集体无意识,曹雪芹绝对不敢写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