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宝钗(右)是曹雪芹最为看重的女性人物。图为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资料图片)
■本报实习生 闵瑞 记者 童薇菁
越是伟大的小说,所能展开的阐释空间越大。《红楼梦》人物众多,性格各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骆玉明日前在上海图书馆公益讲座上妙评红楼,解读大观园里“怀金悼玉、风月情浓”的人情俗事,看复杂的人物背后,作者曹雪芹的巧心妙思。
宝钗心机之深、处世之坚决令人心惊
宝钗是《红楼梦》中最难演人物第一等。她长得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聪敏智慧有教养,而最关键的是,特别能体贴别人。
一次黛玉在吟诗时说出了《西厢记》中的句子,此书在当时是大家闺秀绝不应该涉猎的,薛宝钗理应提点教育她,但在教育的时候,宝钗并未指责黛玉。而是说,这样的书我也读过,但后来才明白,这样的书容易“移人性情”。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转换立场,让人听着非常舒服,容易接受。
然而,我们从书中的某些文字上,亦会感受她身上的阴暗面。宝钗扑蝶来到滴翠亭,隔窗不小心听见了小红和坠儿正在说贾芸的事情,还驻足听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样的做法可能惹祸上身,便故意喊了声“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还追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哪里了?”好像她就是来追林黛玉的。作者此处手法非常隐晦,薛宝钗的大叫黛玉之名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我们不得而知。再看金钏之死。金钏因被王夫人教训,想不开而自杀。薛宝钗在半路上听到这个消息,没有片刻迟疑,立即转身到王夫人处去。因为她想到,一个年轻生命因为王夫人的举动而死,必然会给王夫人带来心理压迫。宝钗的心机之深、判断之准、处世之坚决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深谙心理学的她,第一句话就说:也不一定是自杀,可能是玩水不小心掉下去的。这找了另外一个可能的假设,让王夫人心里得到舒缓,同时也提供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应对外人质问的说辞。接下来她说,就算是自杀,也是不懂事,不知道主人的打是对她好。把错误指到了金钏身上,让王夫人不必自责。第三层意思,人已经死了,多给些衣服银子吧。王夫人迟疑着说一下子也还没有合适的衣服,宝钗立刻便说,我正好做了些衣服,正合适。
我们不能说宝钗冷酷无情,毕竟金钏已死,她的做法于金钏没有什么损害,真正让我们不寒而栗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能够这么清楚地看透王夫人的心理,马上用几句话使王夫人从自责的心理漩涡里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这得要多么聪明、多么世俗啊。贾府上上下下,连人人都恨的赵姨娘都夸奖薛宝钗。一个女孩子要做到这样,是不是太可疑了?宝钗的性格中则有很多异质性的东西,越是丰满的人物形象越复杂,复杂到我们有时根本猜不出作者的态度是什么。
被时代抛弃的女子能否拾回尊严
《红楼梦》当中的有些人物到现在还会发生争议。秦可卿就是这样。她兼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美,可谓是红楼第一美女。当小说里把一个女性描写得非常美丽的话,它本身就意味着作者对她的好感。同时她也非常聪明贤惠,在待人接物上也非常周到,善于理解、尊重别人。最关键的是,她非常有见识。临死前她曾托梦于王熙凤,给她讲了一件大事——买祭田,祭田对于一个封建大家庭非常重要。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如果王熙凤当初听了秦可卿的话,贾府可能不会衰败得这样快。
这几点加起来,似乎作者是要强烈赞美她。而与贾珍的不正当关系,似乎与前面的形象很不符合,按照当时的眼光,一个在道德上有严重缺陷的人物不可能被描写得还有一丝美好。她的存在与中国小说的传统是相冲突的。这样的冲突恰是体现作者伟大的地方,体现出《红楼梦》具有的现代性。人是有限的,因为他的评论受制于时代,但是人又是无限的,因为他有可能摆脱时代的价值观,从人类的历史来认识人类,从人类未来的可能性来认识人类。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看待事情的穿透力,打破时代造成的限制,他塑造的人物是当时的时代所不能理解的,也许下一个时代的人们,也无法理解。
在书中,尤三姐是被改动最多的人物,笔触复杂让人难以把握。尤二姐、尤三姐都是绝世美人,与贾珍、贾蓉的关系混乱不清。书中贾珍趁着贾琏不在,偷会尤三姐,不料贾琏忽然回来,面对贾珍和尤三姐的震惊,故作镇定地对尤三姐说:“你陪小叔子喝一杯”。小叔子指自己,话里有话,意欲让尤三姐索性嫁给贾珍。贾琏、尤二姐、贾珍,所有人,可能包括读者在内,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案,但恰是这个时候,尤三姐怒了。她怒斥道,“不要打错了算盘,拿着两个臭钱拿我们姐妹俩取乐,喝酒谁不会呢,咱们也要好要好。”结果,贾琏、贾珍这两个在风月场上走惯了的人被彻底镇住了,“花儿虽好然而刺大”,贾琏只好让三姐自己做主。尤三姐对心上人柳湘莲是非君不嫁,只要能等到柳,她愿意从此一心一意变成一个贞洁的女人。
这里面的矛盾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尤三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和贾珍偶尔也有随意的时候,但她并不是像二姐那样随便。在曹雪芹眼中,这样的随便,其实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当贾琏大爷式地指手画脚想要安排她的命运时,她用激烈的反抗方式甚至不惜生命,挽回自己的尊严。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人类文化结构中,两性问题不仅是一个自然性的问题,更触及了社会性的层面。男性身上,体现着人类的勇力与智慧,而在女性身上,则囊括着人类的感性与柔美。纵然男性是社会的主体,承担着更多社会和政治的价值,但这些价值,并不能给生命以美好的意义,当男人主导的价值无法定义生命的时候,生命回到了一开始的感性状态,这种美,便是从女儿身上显现出来,这种美,才是人类所永恒追求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