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菲
暑期仙侠大作《花千骨》挤牙膏一样一周四集,霸屏三个月,获得了超过200亿次的点击。据说人人都爱包子脸少女赵丽颖和冰块脸老干部霍建华,但选对了主演就能保证大把大把地圈粉吗?
网文界流传一个词,叫IP(intell ectual property),是知识产权。《花千骨》就是个IP,这个故事可以改变成电视剧、漫画、游戏。
IP有类型吗?当然。当年大热的宫斗戏、穿越剧,网上流行的种田文、女尊文、仙侠文,可以用标签挨个儿给故事们分类。《花千骨》是仙侠言情的典型制作,是一个类型核心故事的突出者。
好的类型IP,是满足用户核心需求的路径上的相似,不是简单的外壳上的相似。然而一切当代言情故事的核心都是:“爱情那么重要,因此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去得到爱情。”
劫难是刷经验的资本
本质上,原著《花千骨》是这样一个大写的问题:“我心无贪欲,无心害人,只求乖乖呆在师父身边,怎么会这样?”
一开场,花千骨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人伤她,她不伤人,只求自保。在长留山求学,也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终于好学生情窦初开了,暗恋自己的师父,但仍然连暗恋都是不求两情相悦、但求默默仰望的乖巧状态。
然而,越是试图做一个好好修炼、早日成仙的模范学生,她就越遇到各种天灾人祸。可以说越乖越惨,虽惨犹乖。
花千骨是命运的受害者,因此她无辜。不过,如果只是“无辜”,在轰隆隆滚过来的命运车轮面前躺平了等待碾压,和“软弱”也没多大区别。
曾经跟一位编剧讨论过一个问题:“一个不招黑的主角是什么样的?”
他说:坚毅。
观众喜欢看一个江湖新手通过打怪升级变成绝世高手的故事,因此,很多流行的故事秉持的是“弱->强”或者“较强->不幸变弱->终归还是要强”的剧情轨迹。无论哪种,都需要主角的坚毅的品质。
《花千骨》是前一种由弱到强的故事。从人人厌弃的村庄无名小姑娘,村民们挥舞着木棍她都无力自保,到蜀山掌门、长留上仙关门弟子、直到最终变身妖神,花千骨的能力越来越强。
“越来越强”是历经苦难得到经验值带来的等级提升,主角花千骨非得“坚毅”不可。一首英文歌叫“WhatDoes Not Ki l l You Makes You Stronger”(《那些杀不死你的让你更强大》)。此时的花千骨不是她自己,是一剂鸡血——撑住了,姑娘,劫难是刷经验的资本。
所谓的“主角光环”,不是不临绝境,而是“绝处必逢生”。
说起来,金庸可是这类文学的鼻祖。张无忌命中注定有他的明教密道,令狐冲有他的华山后山,杨过有他的独孤大侠墓。这样的设定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安全事故频发山崖、谷底和密道,没一两本武功秘籍、不住着一两个高人都觉得对不起观众。《花千骨》是这种传统的叙事方式的延续,命运每一次的碾压,都是她变得更强的踏脚石。
换句话说,即使知道要被命运搓圆了捏扁了,也不能开场就“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毫无执念,而是努力活成一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
穿越禁忌才算爱得诚恳
在《花千骨》的文本世界里,两情相悦的爱需要穿越禁忌。《花千骨》的看点正是这种“穿越禁忌的不可能”。
真实世界里,情和欲都太容易得到满足。
都市男女无非是一起吃饭看电影,需要跨越的最大障碍无非是丈母娘难以讨好啊婆婆看不惯媳妇啊买不起房啊的问题。这些鸡毛蒜皮,在“仙人禁欲”、“师徒不伦”、“生死劫”三重禁忌面前都是小儿科了,——一下子从“爸妈不同意”,上升成了“全世界都不同意”。
在大部分言情剧的世界观里,爱情的真挚程度是和获得爱情的难度挂钩的。说白了,《花千骨》的故事是用“禁忌”造成的难度,构建爱情的意义感。
霍建华扮演的白子画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人们印象中法相庄严、禁欲自持的修仙道士的形象。首先,穿着上要白衣片尘不染、衣袂飘飘,其次,表情长期要保持面若平湖、喜怒不形于色。
实际上,中国的神仙长期属于比较混乱的叙述中,我们所熟悉的修炼成仙区别于上古洪荒的仙人们正式进入历史,也是两汉之后的事儿了。
成书于汉朝的《太平经》有“六等”说:“一为神人,二为真人,三为仙人,四为道人,五为圣人,六为贤人。”魏晋南北朝时道教理论更加细化,茅山道士陶弘景仿照人间朝廷的班次设置了神仙体系,到了这会儿,仙人们才算有了“编制”。
仙人的“出尘化”是于一代代文人的笔下慢慢完成的——例如唐朝的《墉城集仙录》讲了王母娘娘的女儿瑶姬传道于大禹的故事,而否定了传统神话里情欲的部分,并在篇末说:“高真上仙岂可诬而降之也?”——上仙是你们这些凡人可以诋毁的吗?
此后,较为宽泛的身份禁忌在东方传统故事中实在很常见,既有人神不可相恋,比如牛郎织女、七仙女和董永,也有人妖不可相恋如《白蛇传》,甚至人鬼不能相恋,如宁采臣和聂小倩。西方的叙事中,也有前几年大热的吸血鬼和人跨越禁忌生死相恋的故事。这些都是以身份设置禁忌。
说到“师徒”,很多人的“师徒恋”启蒙是《神雕侠侣》的杨龙恋。但以《花千骨》为代表的仙侠师徒恋的设定是男师父女徒弟。原因很简单,以言情为核心的小说,读者观众以女性为主。
禁忌主要作用在男主人公白子画的身上,让他的爱显得克制且隐忍。前几十集的剧情,压根不提“爱情”这件事儿,于是观众就跟随着花千骨的视角,在师父白子画日常的言行中,津津有味地寻找他对她有特殊情感的蛛丝马迹。禁忌的设置下,不是抹杀双方感情,而是我并没有说出喜欢你,却做了比声称喜欢你的人更加体贴的事儿,简直不知道要高到哪儿去了。
先承包鱼塘,才能谈宠溺
要说《花千骨》是个纯虐文,我是不同意的,只能称为“虐恋”,虐的表面下包裹的是“宠”的核心。除了花千骨情愫暗生的长留上仙白子画,迷恋女主的还有蜀国皇帝孟玄朗、七杀殿圣君杀阡陌、易朽阁阁主东方彧卿。如果说白子画是仙界第一,后三者就是人间第一、魔界第一和不知道什么鬼的奇门异术界第一。嗯,第一天团。
宠溺是什么?当代言情剧的通俗理解是:“这片鱼塘都被你承包了”。
有资格加入宠溺军团的男性,首先得承包得起一片鱼塘。——“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是带兵的吴三桂,聊的可是真刀真枪,代价可是大好山河的归属权,如此才能显出陈圆圆的重要性。
此剧中有头有脸的男性分别占据着各种身份的第一,实质上是突出了他们拥有的能力——或者说权力。有了世俗标准中的权力,才有资格“宠”女主。
网上流传着魔君杀阡陌的名言:“白子画,你若敢为你门中弟子伤她一分,我便屠你满门,你若敢为天下人损她一毫,我便杀尽天下人。”“为你任性”的底气是权力。如果变成了“白子画,你若敢为你门中弟子伤她一分,我用弹弓打你满门弟子的玻璃,你若敢为天下人损她一毫,我便用弹弓打天下人的玻璃”是不是就没那么梦幻了?
相比之下蜀国皇帝孟玄朗的人气不如杀阡陌高也是同理。在各种动辄毁天灭地的仙人面前,只能带着官兵哼哧哼哧地跑步赶赴救援女主的现场的人间皇帝,就不那么给力了。
眼下流行的小说电视剧里,打底的是这样的观点:宠爱的底气似乎和能动用多少权力去宠爱完全脱不开关系。在这样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下,作为女主倾心相爱的男主白子画的形象,必然是一个法力第一高强的强者形象,而不能是长留山一个普通的仙人。
那么为什么宠的是花千骨?玛丽苏千千万,为什么花千骨赢得了万千粉丝?
最基本的是,女主首先是无辜的,命运负她,而非她主观作死。
其次,从人物设定的角度来讲,女主面对不公平的命运,要有合理的善良。——不合理的善良被称为“圣母白莲花”。
然后就是靠谱的选角:撒娇撒得自然不招人烦,长相好看程度又不让女性观众产生敌意。赵丽颖确实很适合这类型角色,你把包子脸卖萌少女赵丽颖换成尖下巴媚眼的女明星试试看,大概只能得到《武媚娘传奇》吧。
我们吃了药,资本就笑了
最后几集中,花千骨终于摆脱了白子画的束缚,变身为身负洪荒之力的妖神,但她并没有因此摆脱和白子画的爱恨纠缠。
再想想,白子画之所以值得花千骨(和粉丝们)爱,难道不是因为他丝毫不把爱情放在重要的地位吗?
白子画和恳求着被爱的人不一样,他不求爱,他也因此具有吸引力。
这一类故事中的爱情可能真的是个迷思,但网络写手们、言情编剧们日以继夜、有流水线有分工地协助这样的迷思深入人心——女孩子要去惊天动地地爱,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地爱,霸道总裁式的宠溺你值得拥有。好好的男孩子,也要先成为霸道总裁或者霸道总裁的亲信,要不仿佛就没有疼爱姑娘的资格一样。
这样的迷幻药日复一日地被制造,人们吃得心甘情愿。
背后的资本就笑了。观众们埋单,就有收视率和网络流量,自然有人因此哗啦啦地数大钱。周播剧延续的三个月内,同时为《花千骨》月流水过亿的同名网游埋单的,不知道有多少吃了这记迷幻药的人?
霍建华半蹙眉的超高颜值可以下饭,也只能下饭,洗洗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上学。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