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茨独奏音乐会现场。(上海音乐厅供图)
鲁瑶
犹太裔小提琴家施洛莫·敏茨的个性中充溢着沉静、克制与理性,这给他的音乐带来大理石般肃穆、冷峻的色泽与温度。尽管他早就在DG唱片公司灌录了帕格尼尼的24首随想曲,技术无可挑剔,但是从不陷入花哨修饰。他拥有自己的美学。
这样一位音乐家,在九月的上海,选择巴赫全套《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与奏鸣曲》(以下简称小无)举办了两场独奏音乐会,而且意在以犹太音乐家的身份,祭奠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受难者,意味深长。
将巴赫的小无作为音乐会曲目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对演奏家来说,它太艰深。仅靠四根琴弦,在以单声部、旋律化见长的小提琴上,同时勾画三个声部,还要兼顾音准、音色、乐句、风格,这是在向人类的极限挑战。对聆听者而言,它亦艰涩。巴洛克的复调音乐线条交织,一不小心便坠入迷宫,少有曼妙旋律、迷人和声、或高潮激荡,其中章法更抽象神秘。此等作品,非大师不敢挑战现场演奏,这使得敏茨巴赫全套小无的中国首演十分珍贵、难得。
其实我们有许多小无的经典唱片版本,埃涅斯库、米尔斯坦、梅纽因、帕尔曼等等,敏茨早年也在DG录制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录音无疑更加完美。然而,敏茨的现场还是带来一种唱片无法填补的巨大的震动。这不在于完美的乐句、音准或是音色,不在于极尽雕琢的细节,而在于他的演奏充满观点,引发问题与思考。事实上,他比较慢热,偶有破音,运弓少手腕而多前臂,声音硬度很高。尤其是两场音乐会中的后一场,失误较多,慢板有时还稍显僵硬。但是这个时代从不缺少所谓完美,而敏茨的珍贵恰在于他的异常独特,在充满仪式感的时空当中,将巴赫的六组作品锻造成一个气韵贯通的整体,其中建筑般的结构肌理和发展脉络清晰可见。他并非在表演,而是在诠释。
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与奏鸣曲》共六组。三组为组曲(BWV1002、1004、1006),又称帕蒂塔,由一系列风格各异的舞曲构成。三组为教堂奏鸣曲(BWV1001、1003、1005),共四乐章,第二乐章赋格体裁为中心。从作品编号看,组曲与奏鸣曲两种体裁的排列顺序是交叉的,绝大多数唱片都遵循编号顺序,现场演奏则依据音乐家选择各有不同。
敏茨的排序非常值得玩味,他在9月5日、7日两晚分别演奏帕蒂塔和奏鸣曲,这是按照体裁划分。5日晚的帕蒂塔,更打乱顺序,从第三组开始,经由第一组,以第二组结束。这样一来,他便将第二帕蒂塔的最后一首“恰空”——帕蒂塔中最重要的一首——放在了压轴,使整场音乐会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渐强,一贯到底,酣畅淋漓。7日晚的奏鸣曲接续着这种气势,尽管过去了两个白天,但却丝毫没有中断感。而两个晚上的作品,其调性构成从大调到小调,再回归大调的布局——E大调-b小调-d小调;g小调-a小调-C大调——这几乎是一个对称的拱形。
5日一开场,敏茨带着一种近乎简约主义的冲击发声。句子漫长到令人发指,没有速度变化,也几乎保持不变的力度。在上海音乐厅希腊式的白色小拱形的舞台上,他一袭黑衣,没有任何身体的多余动作,像海边孤独无言的老人,亦如一尊庄严的雕塑,唯小提琴闪闪发光。这种不变的态势,使时间接近静止,就快要到沉闷的边缘,但是很快,他的意图就清晰可见了。随后的第一帕蒂塔,上紧的发条稍微放开些,但点到为止。长时间的静态音响,令听觉对细微变化异常敏感,对处理的转变也就震动颇深。较突出的是库朗特舞曲的复奏乐段,短快弓带出无穷动式的急速音流,压低姿态,以超强的紧张度漫压上来,几乎令人透不过气。紧接其后以悲剧性著称的萨拉班德舞曲,尽管还是克制,但其中每一个和声都像抽打的耳光,运弓极快,且低音厚实,弓子摩擦琴弦的粗糙质感,更显有力。
最后的第二帕蒂塔终于积累成为一个高潮。从极弱的沉寂到欢腾的喜悦,高中低音区色彩切换丰富至极。终曲“恰空”几处动情,敏茨不得不以身体的前倾辅助发力,其沙哑的音色几如泣血,是长夜里哭过的人,才会有此等歌声。由是,敏茨,也包括我们,从一开始蒙昧的灵魂出窍,历经磨难,长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作为犹太后裔、二战受难者的下一代,敏茨参与发起“希望小提琴”计划,致力于收集、修复、展出并演奏二战犹太人大屠杀期间留下的小提琴。开演之前,适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他特意撰文,愿以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与奏鸣曲》“追求自由、远离邪恶”的精神,祝愿“未来的人们将永远不再遭受邪恶势力的残暴侵扰与蛊惑,并为音乐家们乃至所有人确立人身尊严的道路上扫清障碍”。
也许有人会以为这是演出宣传的需要,是一种象征、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敏茨那大理石一般的美学气质,肃穆、不加修饰的音乐本身,就是刻骨的存在与见证,令人肃然起敬。恰如那些犹太遇害者留下的小提琴——有些曾被迫在纳粹面前、或是在通往集中营毒气室的路上演奏,还有的曾作为犹太人运送炸药的容器——它们存在的本身就是证据,就是无可辩驳,任何修饰都是扭曲。
7日晚音乐会结束后,敏茨在欢呼声中一次次登台谢幕,并加演比利时小提琴家伊萨伊《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第四首的片段。他在台上说道:“我并不是一位政治性很强的艺术家,我知道大家正在纪念战争胜利。伊萨伊的这首曲子题献给弗里茨·克莱斯勒。克莱斯勒曾在一战中当过军医,经历战争、见证苦难。伊萨伊谨以此曲献给他及战争中的苦难与伤痛。”回想二战期间,两万多名犹太难民拿到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发放的生命签证进入上海,他们聚集生活的虹口区,距离当晚演出的上海音乐厅不过几个街区。
战争结束,小提琴的主人相继离开尘世,但沉默的乐器还作为见证留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发声,诉说那一段永远不应该被封尘的历史。音乐会散场,而敏茨演绎的巴赫,带来生而为人的气度与精神,它将留下,成为一段不可磨灭的精神往事。
(作者系青年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