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靠莫斯科的勃兰特、伯吉斯、麦克林和菲尔比的共同点是出身好,且都是剑桥秘密社团使徒社成员。使徒社运行的潜规则几乎被英国情报部门全盘实践,是英国上流绅士俱乐部的延伸。电影《王牌特工》(如图)对此有通俗且绝妙的演绎,透出英国人特有的自嘲:希望存在于人民中,但首先人民要一路打怪练级地挣扎成上层阶级的体面人,这是摘不掉的阶级桎梏。
1950年代,英国知识圈有本叱咤风云的杂志《以文汇友》号称大西洋两岸英美思想联姻,其实受CIA秘密资助,在意识形态领域暗度陈仓。当时只有霍布斯鲍姆等极少数学者警惕地嗅到知识背后政治图谋的气味,后来奥布莱恩挺身而出痛骂《以文汇友》杂志“是美国人的特洛伊木马打进了英国知识圈”。这篇檄文杀伤力太大,眼看奥布莱恩要被杂志告上法庭,《纽约时报》戏剧性地抖出内幕:《以文汇友》杂志长期受益于CIA资助,提供反共的立场阵地。
对此毫不知情,且已经离职的首任主编——英国诗人斯彭德知道真相后气得半死,他评价:“这是一帮骗子和蠢货在一起,骗子说他们之所以要保守,一个可怕的秘密是为了不伤蠢货的感情。”
斯彭德的这句话简直可以拿来形容《碟中谍5:神秘国度》的全部剧情,这次英国人是骗子,美国人是蠢货。中情局局长惊诧地发现,他以为子虚乌有的恐怖组织“辛迪加”确实存在,堡垒总是从内部溃败,恐怖分子的源头是英国同行,而同行的大老板为了不伤“美国蠢货”的感情,保守了这个可怕的秘密。
经此一役,有着悠久传统的英国间谍文化,牌子算是被砸光。“一群靠不住的英国佬啊。”这判词不能说是美国人的欲加之罪,对于该母题,好莱坞下手算是很晚了,英国间谍圈早已且不止一次地被敌对势力的特洛伊木马攻陷。当我们谈论英国间谍时,必须要谈论的话题是“叛变”。
克格勃的剑桥密友
勒卡雷的小说早已告诉我们,在间谍这个圈子里,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背叛是常态。但现实的震撼总是超越任何文艺作品,英国间谍的叛变文化甚至比间谍文化本身更耐人寻味。
1994年,俄罗斯人尤里·莫丁在法国出版了一本回忆录,叫《我的剑桥同志们》,书名看起来平常,但是这位莫丁曾经是苏联驻英国情报机构的头目,他的另一个称呼是“来自莫斯科的军情五处掌管人”。书名直奔要害,牵出英国视为国家耻辱的冷战间谍大案。1951年3月,英国情报局破解苏联密码,确认英国内部有人自40年代中期以来,长期且系统地把从美国方面得到的情报,转手卖给苏联。通过在工作记录里排查,发现泄密者是当时英国外交部美国司司长麦克林。事发后,麦克林和他的同事伯吉斯在莫丁的安排下逃往莫斯科。1963年,潜伏多年没被发现的菲尔比也投奔了莫斯科。翌年,勃兰特在英国政府许诺赦免的前提下供认他长期为苏联情报部门服务,至此,“剑桥的莫斯科联谊会”全部浮出水面。一句话概括这桩时间跨度超过20年,且一定程度影响过历史进程的间谍大案——克格勃收编了剑桥。
莫丁的回忆录翻译成英文版时,书名改成《我的五位剑桥好友》,其中一个章节里多了一段话:“1944年底,我的联络人名单里新增凯恩克拉斯,他是‘第五个人’。他偶尔会和其他四人联系,但他不是他们那个团体中的成员。”冷战双面间谍丑闻曝出新成员,这在英国政界和文化界都是爆炸性消息,《卫报》记者联系到莫丁,向他求证细节,后者勃然大怒,表示这段误导公众的话根本不在他原稿中,他确凿地说“凯恩克拉斯不是第五人”,至于有没有“第五人”,他不置可否。当时《卫报》的特稿主编鲁斯布里奇根据迂回的采访内容推断,“第五人”很可能是世袭了爵位的维克多·罗斯柴尔德。
根据莫丁回忆录里的描述,勃兰特和菲尔比、麦克林以及伯吉斯在1944-1955年期间为莫斯科提供的情报,直接地影响到二战进程、原子弹的使用和冷战战略。2003年,BBC的4集迷你剧《剑桥风云》即根据这四人生平改编,电视剧不能避免地给往事加上罗曼蒂克的柔光镜,感伤中多有美化,人物性格和做派都是“文艺的政治”,但基本事实没差,这四人都出身上流阶层,是含金汤匙的“蓝血人”。麦克林的父亲是内阁成员;伯吉斯是海军军官的儿子;菲尔比是“殖民地公子”,出身在印度,父亲是外交家和东方学家,做过沙特国王的顾问;最年长的勃兰特是牵线搭桥让另三人皈依莫斯科的带头大哥,皇亲国戚,专攻艺术史,那三人刚进剑桥三一学院时,他已经是聚餐时坐在高桌上的院士,很多年后即便他招认做过双面间谍,仍是王室红人,陪王太后喝下午茶。这四人的另一个共同点是:都曾加入过剑桥使徒社。
幽灵使徒社
电影里的詹姆斯·邦德或伊桑·亨特本质上是干脏活累活的外勤人员,搁勒卡雷的小说里,也就是负责杀人放火的“剥头皮组”成员,不上台面。衣冠楚楚玩智商游戏的特工高层,只能是勃兰特带领的这群“剑桥派”,神秘的使徒社核心成员渗透到国际斗争最隐秘也最前沿的战线。
使徒社的历史追溯到1820年,最初的12名成员自比耶稣的12门徒。后来它成为剑桥最精英的秘密社团。使徒社入会不接受报名,只通过提名和选举,成员以国王学院和三一学院的本科生为主,对新成员的考察包括智力、常识、谈话、风度、见解、脾气、友爱、幽默和魅力。一旦入会,会员身份保密,不对外说自己的身份和会内事务。
这套社团运行的潜规则全盘地被英国情报部门实践,中上层子弟以绅士俱乐部的形式把持政治、外交和情报的核心。电影《王牌特工》可以看作是对此通俗且绝妙的演绎。科林·费斯扮演的魅力导师哈里所属的秘密特工团队固定12名成员,对应亚瑟王的骑士,也呼应着使徒社最初的12名成员。老成员牺牲,候补菜鸟由老人推荐,考察上岗,于是哈里带来的艾格西在这个小世界里成了被孤立的局外人,艾格西在伦敦下只角长大,小混混一个,没读过公学,没上过剑桥,底层代表误入上流社会,怎么玩?哈里的老上司,也就是秘密特工队的负责人,对他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大意是“你一直建议我们向下发展成员,可是一而再的,事实证明你这个想法行不通。”也恰恰是这个看起来滴水不漏,最得体不过的老贵族,最后被证实早早地倒戈到恐怖主义的阵营里,而底层逆袭的少年艾格西开外挂地实现“最后一分钟拯救”。尘埃落定时,艾格西实践了哈里的愿望,出身中下层的他终于把自己改造成了上流社会的一份子,从穿衣到谈吐举止。这当然是娱乐电影必须提供的糖衣炮弹,可也透着英国人的自嘲:希望存在于人民中,但首先人民要一路打怪练级地挣扎到“上层”,真是摘不掉的阶级桎梏。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