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韧
洛矶山脉是美国的屋顶,就像青藏高原是咱们家屋顶。美国屋顶上的大城市,是科罗拉多首府丹佛。这地方天色浅蓝,山如白云,白云如山,一派高原气象。虽是首府,也不很热闹,会议中心算是个人最多的去处,门厅里、楼梯上、二楼平台上、大小会议厅里蚁穴似的满是人。会议中心天天有会,什么会都在这里开。拉我们的司机问女儿:“你们是开教师会还是肥皂会?”女儿参加的全美教育年会,有上万的教育学家和教师与会,同时开的大概是美国制皂业的大会。
从动画片 《最后一只恐龙》 得的印象,以为丹佛那地方挖出过许多恐龙化石,查了当地网站才知并不是,不过为了文化造势吧,还是修了一座不小的恐龙博物馆。比较吸引我的是,丹佛全城到处有雕塑,印象深刻的有两个。
一个小的,是丹佛植物园里小水塘边上一根碗口粗细的枯木,斜伸到水面上,上面落了三只大蜻蜓,枯树是真的,三只大蜻蜓是雕的,最大的约一米长,都是用不锈钢塑的,球形眼是实的,有颜色,细身体有节,做翅膀的细钢筋若有若无的有些颜色,其余都是镂空的,用细钢筋模拟出翅膀的纹路。三只蜻蜓停得高低错落,好像风一吹,翅膀还能微微动一样。
另一个就是头大蓝熊。女儿第一天开会回宾馆就说:“明天我一定要带你去看那大蓝熊。”她的目光告诉我那头熊一定有些不同凡响。结果一看到还是难免被震慑了一下。那家伙约四层楼高,感觉是某种钢性塑料做的,质朴的轮廓保留着未加打磨的棱角。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有趣的是它的行为。它正将两个爪子趴在会议中心的玻璃墙上,前额靠近玻璃墙,歪着个头儿,往大厅里窥视。好像说:“喂,这些小人儿成天蜜蜂一样闹哄哄的,挤来挤去干什么呀? 里头有很多蜂蜜么?”虽然块头大,其实是一个小孩子。
大蓝熊以其大强调了人的小,以其蓝提醒着人的现世性,以其天真衬托批评着人的世故。如果它小一半,又披一身真的棕色毛,则意味全无。在这样一个整天出入着“一脑门子学术”或“一脑门子经济”的人们的大厦外面,放上这么一个童话“人物”,你感觉到雕塑家是要在精神上超越同类,把自我 (他以作品为代言人) 和里面那个热衷会议的世界切割开来。
美国医学院院士刘易斯·托马斯去开美国医学年会。他在心理上“从适当的高度”往下看同行们的感觉,也跟这头顽皮大蓝熊仿佛:
“……大西洋城边青天白日下的海滨木板路上,为举行年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医学家们,就像是群居性昆虫的大聚会。同样是那种离子式的振动。碰上一些个急匆匆来回乱窜的个体,这才略停一停,碰碰触角,交换一些信息。每隔一段时间,那群体都要像抛出钓鳟鱼的钓线一样,准确无误地向恰尔德饭店抛出一个长长的单列纵队。假如木板不是牢牢钉住,看到他们一块筑起各式各样的巢穴,就不用感到吃惊了。”(《细胞生命的礼赞·作为生物的社会》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年8月 第9页)
这就是写出科学界第一随笔的刘易斯·托马斯感觉世界的方式。他作为个体同样要跟同行们见面聊天,要离开会场到饭店就餐———平视;同时又能升空,鸟瞰这一群体(包括自己) 的行为———俯视。他是“庄生”,同时又是“蝴蝶”。不善使这种“分身术”的“老实人”,就写不出上面那段顽皮的文字。
一位年轻人看了大蓝熊的照片说“这个雕塑家真有想象力”,我很想问他:是哪一类想象力呢? 但当时自己也觉得并没想清楚:是因为大蓝熊的颜色? 还是大个头?
现在觉得应该这样表达这个想象力: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想象能力,一种随时可将个体上升抽象为群体为人类看待,又随时可将自我置入他人、置入异类的哲学想象力。
塑一只大熊并不难,塑一只蓝色熊亦不难,但唯有具备这个想象力,才想得到将此大蓝熊以此神情姿态放在此处 (在我国民众看来,会议中心是个严肃场合,好像不适合开这类玩笑)。这头熊和它的这个姿态会让来开会的人不自主地进入它里面,想:唔,它怎样看我们? 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来这里干的这个事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
熊的姿态使人生发了想象,人反过来将它赋予了熊,再用这想象作为熊的质疑来质疑自身。这一来,雕塑就有了超出它的物质实体的意味了。
带编码的雁鹅蛋
如果于无人在场的小湖草丛里发现了很亮眼的五个青白的大雁鹅蛋,你最先会说什么?
“拿回家煮煮吃啦,不知啥味道? 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东西的蛋哩!”
很没出息,当时就冒出这么一句,纯粹的“本我”,半点不人文也不环保。
雁鹅就是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里背尼尔斯的那种鸟。是不是相当于中国的大雁可说不好。不过美国的雁鹅比中国的大雁肥硕得多了! 肥得走路都打晃,雍容尊贵的样子好像自诩珍稀动物。北美小塘小湖边到处被它们视为公厕,粗粗的灰黄“巴巴”狗粪一般,黏着它们的灰毛。春天秋天它们常常“刚刚”大叫着飞过居民区上空,声音大,怕也因飞得低———这么肥,飞高恐怕也够吃力的吧!
雁鹅并不因数目众多就不被人待见。出马里兰大学北门不远有个小水洼子,狭长的,面积也就十来个平方,边上蒲苇类高草围住,被学生们叫做雁鹅塘。有一家雁鹅长年定居于此,春末就在这个小塘养黄茸茸的小宝贝,秋天则目空俗世地在最近的车道上三两徜徉,人来非但不惊,而且态度傲岸,毫不相让。担心鲁莽司机轧了它们,那里特地立有一块交通标志,画着它们的影像,警告出行者见鹅避让。小塘旁的马路对面有几棵大沙果树,果实红熟时就是雁鹅的餐厅,满地果子被它们咬得乱七八糟,那么扁的嘴,偏能叼得住又嚼得动圆圆滑滑的沙果儿。摘下果子尝尝,口感酸甜,水分不少。
这五个大雁鹅蛋现在就晾在华盛顿国家水生植物园塘边的草窝里,下面舒服地垫着鹅妈妈从身上扯下的软毛。近视眼坐在塘边长椅上也可以看见这一团白色。初春植物还不旺盛,来逛的人很少 (这里从来就不收门票)。进园走了有一公里,只见到两个人,好像是清理败枝的工人。塘里水位很低,才出水的草尖微微摇晃着,几只雁鹅和别的鸟儿偶尔掠过,把孤单单的影子掉落在水皮上。
大蛋看上去就不是新下的,而是孵化多日的,上面已经有挺厚的褐黄色摩擦痕迹,应是母鹅腹爪蹭上去的。最特别的是———
上面有编号! 用粗的红铅笔写的:1、2、3、4、5。
谁编的呢? 植物园的工作人员? 某个孩子和他的父母? 某些小学生,或许还有他们的生物老师? 某个常来的游人?
为什么要编码? 统计植物园新生雁鹅数? 代雁鹅妈妈管理宝宝? 警告馋嘴的游人? 或者,宣布雁鹅蛋或小雁鹅的发现权?
总之,人们一看便懂:这五只雁鹅蛋是有数的,有主儿的,被保护的,不能动的。
生怕鹅妈妈忌生人味儿,没敢碰那些蛋,只是伸出手做参照,拍下了有编号的蛋。继续往前走时,一边在猜刚才雁鹅妈妈是否就在旁边? 小雁鹅是否即将出世 (园中可见带小宝宝的雁鹅家庭在草地上玩)? 编号者是否经常来查看? 别的发现者是否懂得他编码的用意?
我这样解读郑重其事写下的五个阿拉伯数字:一种人与人之间已不消言传目示的默契,一个“没有语言的空间”,一种没有“爱鸟周”“爱鸟月”“爱鸟年”的爱鸟本能。
当然少不了对“只懂得吃”的“本我”来一番深刻讥诮:懂不懂?“野生的”并不是“没主儿”的!“主儿”目光炯炯遍布四周,其中也包括你!
不必讳言:热心过爱鸟周的我们仍须努力。想想吧,如果这五个蛋不是在这个地方,而是,比如说,在中国某公园的塘边,也是这种很容易被人发现之处,会有怎样命运?
宝宝们会顺利孵出吗? 会被孩子们打破踢烂吗? 会被拿到农贸市场去卖掉吗? 孵蛋的妈妈安全吗?
或者,娘儿们直接就变成了某大叔的下酒佳肴?